沈墨深那句“再没关系”，像一道冰冷的闸门，轰然落下，将纪云瓷隔绝在外。
接下来的两天，纪云瓷的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没有沈墨深咋咋呼呼的语音方阵，没有她不合时宜的“骚扰”，甚至连之前那些关于案子的、焦躁的追问也彻底消失了。微信聊天界面停留在她那条约见面的信息上，下面是一片死寂。
这种寂静，比任何吵闹都更让人窒息。
纪云瓷照常上班，开会，处理其他案子。她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一样的冷静，一样的高效。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她会在翻阅卷宗时走神，会在听到走廊急促的脚步声时下意识抬头，会在深夜独自面对电脑屏幕时，眼前闪过沈墨深那双充满绝望和嘲讽的通红眼睛。
“我的死活，从此跟你，再没关系。”
这句话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里盘旋。她试图用逻辑去分析，告诉自己，这是律所集体的商业决策，她个人无力对抗；告诉自己，她已经尽力了，甚至试图当面解释；告诉自己，作为一个律师，她不应该让个人情感影响专业判断。
但所有的理性分析，在想到沈墨深可能独自面对奥古斯都那些肮脏手段、可能被彻底击垮、甚至……可能放弃她视若生命的艺术时，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想起沈墨深在工作室里，对着金属构件较劲时那专注发亮的眼神；想起她在酒吧里，说着“砸烂骗局”时那不顾一切的狠劲儿；想起她带着生煎跑来，鼻尖冻得通红却说“吃饱了才有力气斗”时那笨拙的关心……
那不是她认知世界里任何一种规则可以定义的关系。那不是冷冰冰的律师和当事人。那是一种更复杂的、更鲜活的、带着灼人温度的联系。而现在，这条联系，因为她所处的“规则”世界，被粗暴地切断了。
第三天下午，陈律师把她叫到办公室，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
“云瓷啊，和沈墨深那边沟通得怎么样了？解约函法务部已经拟好了，你找个时间让她签个字，这事就算平稳过渡了。奥古斯都那边也表示了满意，之前那个有争议的项目，看来是有望继续推进了。”陈律师递过来一份文件，“你看看，没问题就尽快处理掉这个‘麻烦’。”
纪云瓷接过那份冰冷的《解除代理关系协议书》，纸张的触感让她指尖发凉。她看着上面程式化的条款，仿佛能看到沈墨深签下名字时，那最后一点光熄灭的样子。
“麻烦……”她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
“是啊，这种个人艺术家，情绪不稳定，风险太高。”陈律师没察觉她的异样，自顾自说着，“早点脱身也好，你可以把精力集中到更有价值的客户身上。”
纪云瓷抬起头，看着她的上司，也是她职业生涯的引路人之一。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陈律师，我想知道，作为一个律师，我们的职责是什么？是服务于付得起更高费用的‘更有价值的客户’，还是维护法律的公正，保护当事人的合法权益，无论这个当事人是谁？”
陈律师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推了推眼镜，语气带上了几分不悦：“云瓷，你这是什么话？我们当然是维护法律的公正，但律所也要生存，要发展！你要认清现实，这是个资本的世界！为了一时的意气，赌上整个律所的前程，值得吗？”
“所以，我们就可以默认伪证的存在？可以默许资本用不正当手段打压个体？可以因为‘压力’就放弃本该维护的正义？”纪云瓷的问题一个接一个，语气依旧平静，但每个字都像冰锥，刺向对方赖以生存的逻辑。
“纪云瓷！”陈律师终于动了怒，拍案而起，“注意你的身份和言辞！你这是在对谁说话？你还想不想在律所待下去了？！”
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将两人对峙的身影拉长，投在光洁的地板上。
纪云瓷看着面前震怒的上司，看着这间代表着她多年奋斗成果的豪华办公室，心里却一片奇异的平静。她忽然明白了，她一直赖以生存的这座“规则”堡垒，或许从一开始，就建立在某种妥协和沙土之上。当真正的考验来临，它并不能保护她想保护的人，反而可能成为束缚她的囚笼。
她轻轻地将那份解约协议放回陈律师的办公桌上。
“陈律师，谢谢您多年的栽培。”她微微颔首，动作依旧优雅得体，“但我恐怕，无法执行这个‘集体决策’了。”
陈律师愣住了：“你……你什么意思？”
纪云瓷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坚定，如同她“冰刃”的外号，此刻真正显露出锋芒：“我的意思是，这个案子，我会继续代理下去。以我个人的名义。”
“你疯了？！”陈律师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这是要跟律所决裂！你的职业生涯不要了？！”
“如果所谓的职业生涯，意味着要违背初心，对不公视而不见，那我宁愿不要。”纪云瓷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我会正式提交辞呈。在离职手续办完之前，我会休假。这个案子，是我个人的选择，与律所无关。”
说完，她不再看陈律师震惊和愤怒交织的脸色，转身，挺直脊背，一步步走出了这间象征着权力和规则的办公室。
脚步坚定，没有一丝犹豫。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纪云瓷反锁了门。她需要冷静，需要计划。冲动解决不了问题，她需要最缜密的方案。
首先，她快速起草了一份简洁的辞职信，通过邮件发送给陈律师和人力资源部。然后，她开始整理沈墨深案件的所有电子资料，备份到个人的加密硬盘。她知道，一旦辞职，律所的系统权限很快会被收回。
做完这一切，窗外已是华灯初上。她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流光溢彩的城市。这一刻，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是的，前路未知，充满了风险，但她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去行动，去保护那个她想要保护的人。
她拿出手机，找到了沈墨深的号码。这一次，她没有发微信，而是直接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就在纪云瓷以为不会有人接听、准备挂断的时候，那边接通了。
但传来的，却不是沈墨深的声音，而是一个带着哭腔、惊慌失措的女声——是沈墨深的助手小林。
“纪……纪律师？！是您吗？太好了！求求您，快来看看深姐吧！她……她不对劲！她已经把自己关在工作室两天了，不吃不喝，谁也不让进！我们怕她出事！”
纪云瓷的心猛地一沉：“地址发我，我马上到。”
沈墨深的工作室，比纪云瓷上次来时更加混乱和……绝望。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精味、烟草味，还有某种压抑的、死寂的气息。完成和未完成的雕塑沉默地矗立在阴影里，像一座座墓碑。
小林红着眼圈，指着里面一扇紧闭的铁门：“就在里面……从回来就这样了……”
纪云瓷走过去，敲了敲门。“沈墨深。”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她又敲了敲，加重了力道：“沈墨深，是我，纪云瓷。”
还是死寂。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纪云瓷。她不再犹豫，对小林说：“去找工具，把门撬开。”
小林吓了一跳，但看到纪云瓷不容置疑的眼神，还是赶紧去找来了撬棍。纪云瓷接过那根沉重的铁棍，几乎没有犹豫，对准门锁的位置，用力撬了下去！
“哐当！”一声巨响，门锁崩坏，铁门被撞开。
工作室内部的景象，让纪云瓷呼吸一滞。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电脑屏幕散发着幽蓝的光。地上滚满了空酒瓶。沈墨深蜷缩在角落里，背对着门口，身上还穿着那天离开酒吧时的衣服，头发凌乱，身影缩成小小的一团，一动不动，像是失去了所有生机。
纪云瓷快步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她轻轻碰了碰沈墨深的肩膀。“沈墨深？”
手下的人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是受惊的动物，猛地甩开她的手，声音嘶哑地低吼：“滚！都滚开！不用你们假好心！”
纪云瓷没有被吓退，她强行将沈墨深的身子扳过来，迫使她面对自己。昏暗的光线下，沈墨深的脸苍白如纸，眼睛肿得像核桃，眼神空洞，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荒芜的死寂。
看到是纪云瓷，她空洞的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微弱的波动，但随即被更深的嘲讽和绝望淹没。“呵……纪大律师？来看我笑话吗？还是来送解约函的？放心……我这种‘麻烦’，不会赖着你们的……”
她的话像刀子一样，但纪云瓷没有松开手。她看着沈墨深这副彻底被打垮的样子，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发慌。这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沈墨深，那个像火焰一样燃烧、永不低头的沈墨深。
“看着我，沈墨深。”纪云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解约函，我不会送。那个案子，我也不会放弃。”
沈墨深像是没听懂，茫然地看着她。
纪云瓷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辞职了。从现在起，我不再是恒诚律所的律师。我只是纪云瓷，你的代理律师。这个官司，我会陪你打到底，直到水落石出，直到奥古斯都为他们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这番话，像一道强光，骤然劈开了沈墨深眼中的混沌和黑暗。她僵住了，瞳孔剧烈地收缩，难以置信地瞪着纪云瓷，仿佛想从她脸上找出哪怕一丝开玩笑的痕迹。
但她只看到了一片平静的、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的深海。
“你……你说什么？”沈墨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颤抖，“你辞职了？为了……我？”
“不全是为你。”纪云瓷回答，目光坦诚，“也是为了我自己。我不能待在一个会向不公低头的地方。法律不应该成为资本的玩具。”
沈墨深依旧死死地盯着她，像是要重新认识眼前这个人。过了好久好久，她眼里的荒芜一点点褪去，某种微弱的光，如同风中残烛，开始艰难地重新闪烁。泪水毫无预兆地再次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奔流，而是混杂了震惊、难以置信、和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巨大委屈。
“你……你这个疯子……”她哽咽着，语无伦次，“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你的前途……你……”
“我知道。”纪云瓷打断她，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擦掉她脸上的泪水，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温柔，“但有些东西，比前途更重要。”
比如初心。
比如公正。
比如……你。
最后这三个字，她没有说出口，但沈墨深从她那双不再冰冷的、倒映着自己狼狈模样的眼睛里，读懂了。
一直紧绷的、强撑的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沈墨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不再是压抑的啜泣，而是像孩子一样，毫无形象地、嚎啕大哭。她伸出脏兮兮的、沾满颜料和泪水的双手，猛地抱住了纪云瓷，把脸深深埋进她带着冷冽香气的颈窝里，肩膀剧烈地抽动着。
纪云瓷的身体僵硬了一瞬。她从不习惯与人如此亲密接触。但感受到怀里这具身体颤抖的温度和滚烫的泪水，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抬起手，有些生疏地、轻轻地拍着沈墨深的后背。
“没事了。”她低声说，声音是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我在这里。”
窗外的夜色浓重，工作室里一片狼藉。但在这一角，两个女人，一个冰冷如刃，一个热烈似火，在经历了一场巨大的背叛和风暴后，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紧紧相拥。
冰刃为了守护星辰而离开了她固守的堡垒，而濒临熄灭的星辰，则在深海的怀抱中，重新找到了照亮黑暗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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