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予没有回姜家。那个曾经承载着她童年温暖的家,如今早已因父亲投资失败破产、母亲重病缠身而变得愁云惨雾,只剩下无尽的焦虑与压力。回去只会让她本就沉重的负担再添一层,不仅无法获得半分庇护,反而会让年迈的父母为她担忧。
她用身上仅有的、省吃俭用攒下的一点零花钱,在城郊一个老旧但安静的小区里,租下了一间只有三十平米的单间。房间朝北,终年不见阳光,墙壁有些斑驳发黄,墙角还残留着淡淡的霉味,但被房东打扫得干干净净。家具只有一张简陋的单人床、一个掉漆的衣柜和一张小小的书桌,狭小又清冷,却让姜予感受到了久违的轻松——至少,这里的空气是自由的,没有沈砚的冷漠,没有林羡的阴影,没有那些无形的枷锁。
安顿下来的第二天,胃部的疼痛变得持续而尖锐,像有一把钝刀在反复切割,疼得她直冒冷汗,连直起腰都困难。这剧烈的疼痛,终于让她无法再刻意遗忘那张被沈砚无视的诊断书。她强撑着身体,去了医院,做完了之前未完成的腹部CT和肿瘤标志物检查。医生拿着新的报告,眉头紧锁,语气比上次更加严肃:“姜小姐,病理结果已经明确了,是胃腺癌早期,但癌细胞有轻微浸润迹象,必须立刻开始治疗,尽快安排手术,不能再拖了,越拖风险越大。”
医生的话像一块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拿着新的诊断报告,又从行李箱里翻出早已准备好的离婚协议,犹豫了片刻,还是再次回到了那栋让她窒息的别墅。这一次,她特意选在了白天,提前打电话问过佣人,确认沈砚不在家。
佣人见到她,脸上满是惊讶,却还是恭敬地侧身让她进去:“太太,您回来了。”
姜予没有应声,只是点了点头。别墅里的一切依旧奢华得冰冷,水晶吊灯折射出刺眼的光,大理石地面一尘不染,却感受不到半分人气,如同它的男主人。她径直走向书房,那里是她最后需要了结的地方,也是她与沈砚之间,最后的牵绊。
她将签好自己名字、按了手印的离婚协议,平整地放在书桌正中央,旁边压了一支沈砚常用的钢笔,确保他一进书房就能看到。目光无意间扫过桌角那份她之前提交的珠宝设计项目文件,鬼使神差地,她伸手将文件拿了过来,再次抽出了最后一页。
那张写着“早期胃癌可能性大”的诊断书,依旧原封不动地夹在那里,纸张平整,甚至没有被人展开过的痕迹。
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笑意掠过她的唇角,眼底却泛起了一层湿意。看,姜予,你就是这么可悲。你连用自己的病痛来博取一丝同情或关注的资格都没有。在他沈砚眼里,你的喜怒哀乐、你的健康生死,都无足轻重,甚至比不上他文件里的一个数据、一行文字。
她深吸一口气,将新的、诊断结果更明确的“胃腺癌早期”报告,和之前那张叠在一起,小心翼翼地塞回了文件最后一页的相同位置。
这像是一个无声的告别,也是一次最后的、卑微到尘埃里的试探。如果他能在处理公务时,偶然翻到这两张纸……会不会,有那么一丝的动容?哪怕只是出于人道主义的关切,哪怕只是一句无关痛痒的问候?
但随即,她便掐灭了这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她太了解沈砚了,了解他的冷漠,了解他的傲慢,更了解他心中只有林羡。她用力拉开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那本厚厚的、用防水布料包裹着的绘本原稿,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在等待着她。她将它拿出来,紧紧抱在怀里,感受着纸张的粗糙质感,仿佛抱住了那个十八岁的、心底有光的自己,抱住了那个月光下的、眼神倔强的少年,抱住了她十年爱恋里,唯一的温暖与寄托。
除此之外,她没有带走任何属于沈家或沈砚的东西。那些价值不菲的华服、珠宝、首饰,本就不属于她,不过是这场交易里的附属品。她来时只有一个小小的行李箱,走时,依旧只有一个行李箱,外加这一盒视若珍宝的画稿。
当她拉着箱子,再次走到别墅门口时,竟然意外地撞见了刚回来的沈砚。他开着那辆熟悉的黑色迈巴赫,似乎是回来取什么紧急文件,看到站在门口的她和她脚边的行李箱,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眉宇间凝结着显而易见的不耐与烦躁。
“姜予,你闹够了没有?”他推开车门,大步走到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语气冰冷刺骨,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我以为你出去冷静两天就会想明白自己的位置。看来,是我高估你了。”
姜予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既没有委屈,也没有愤怒,只剩下一种死水般的平静:“沈先生,我没有在闹。离婚协议我已经签好字,放在你书房的书桌上了。我净身出户,什么都不要,我只要自由。”
“自由?”沈砚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几乎让她喘不过气,“你跟我谈自由?姜予,你当初签下协议、拿着沈家的钱去救你母亲、救你那个烂摊子家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自由?现在翅膀硬了,就想一拍两散?”他的目光扫过她怀里抱着的那个陈旧的盒子,眼神里满是轻蔑,冷笑道:“你就带着这些破烂,能去哪里?没有沈家的庇护,你能活几天?”
姜予将怀里的盒子抱得更紧了些,里面是她的“月亮”,是她十年青春里最珍贵的回忆,是多少钱都换不来的宝贝。她迎着他冰冷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不劳沈总费心。是生是死,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
沈砚看着她这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样子,心头那股无名火越烧越旺。他讨厌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讨厌她这副看似柔弱、实则异常倔强的模样,更讨厌她眼底那片彻底放弃他的死寂。他压下翻涌的怒火,用最后一丝耐心——或者说,是居高临下的施舍,说道:“回去。把东西放好,我就当这一切没发生过。沈太太的位置,暂时还是你的,你想要的,只要安分守己,最后都能得到。”
“沈太太的位置?”姜予轻轻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随即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种彻底的疲惫和释然,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那个位置,从来就不属于我。它属于你心里念念不忘的‘小月亮’,或者……属于你愿意捧在手心的林羡。但永远不会属于我,姜予。”
她说完,不再看他一眼,也不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拉着行李箱,微微侧身,从他身边径直走过,决绝地迈出了别墅的大门,没有一丝回头的犹豫。
沈砚站在原地,看着她消瘦却挺直的背影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车道的尽头,烦躁地松了松领带,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转身走进书房,果然在书桌正中央看到了那份离婚协议。他随意扫了一眼上面“净身出户”的条款,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他就知道,她根本离不开他,不过是用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感。他随手将协议扔进书桌的抽屉里,根本没打算细看,更没打算签字。
至于那份珠宝设计项目文件,他稍后要去参加一个重要的项目会议,确实需要用到。他拿起文件,直接翻到了需要核对的数据页和设计图,快速浏览着关键信息,至于最后一页夹着的那两张决定一个人命运的诊断报告,他连翻都没有翻到,甚至从未想过,那厚厚的文件末尾,还藏着一个人最后的求救与告别。
他坐进宽大的真皮办公椅里,揉了揉眉心,指尖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声响。他坚信,用不了多久,现实就会教会姜予低头。没有他的资助,她母亲的医药费无法维持,她那个濒临破产的家也会彻底垮掉。到时候,她一定会哭着回来求他,像以前无数次那样,乖乖地回到他身边,继续扮演好她“沈太太”的角色。
想到这里,他心中那点因她离开而产生的细微不适,很快被一种笃定的傲慢所取代。他拿起手机,拨通了林羡的电话,语气瞬间变得温和:“羡羡,晚上有空吗?带你去吃一家新开的法式餐厅。”
他并不知道,他刚刚亲手推开的,是他寻觅了整整十年的月亮;他随手搁置的,是一个人最后的生机与爱恋;他嗤之以鼻的“破烂”,是他心心念念的过往与真相。
命运的齿轮,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然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第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