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同签下的第三天,第一次正式的设计会议,地点定在了林栀的“织梦”工作室。
徐菲对此颇有微词,在她看来,这无异于自降身价。但陆景砚坚持,他说:“要去一个能听见布料呼吸的地方,而不是只能听见PPT翻页声的会议室。”
下午两点,陆景砚的团队准时抵达。
徐菲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眉头在踏入工作室的瞬间就没舒展过。赵晨跟在后面,手里抱着厚厚一摞陆景砚过往的造型资料。
陆景砚走在最后。他摘下墨镜,目光扫过这个被阳光、布料和无数设计手稿填满的空间。空气里有熨斗的蒸汽味,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比他那间看得见江景的顶层公寓,多了一种安稳的人间烟火气。
林栀正站在那张巨大的原木工作台后,她今天穿了一件简单的黑色亚麻长裙,长发依然用那支木簪挽着。她面前没有茶,只有一杯清水。
“陆先生,菲姐。”她点了下头,算是打了招呼,随即目光就落在了赵晨抱来的那堆资料上,“那些可以收起来了,我看过。”
徐菲的眉心拧得更紧了。
“林小姐,这些是景砚出道七年最成功的造型集,代表了他的商业价值和粉丝喜好,我认为……”
“我认为,”林栀打断了她,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它们代表了陆景砚这个符号,而不是陆景砚这个人。”
她抬手,按下了投影仪的遥控器。
墙上没有出现任何服装设计图。
取而代之的,是一分为二的两个巨大色块。
左边,是柔和的米白、浅灰、香槟金。色块下,是一张张陆景砚的公开照片。机场街拍里恰到好处的微笑,颁奖礼上无懈可击的绅士风度,杂志封面上被精修过的、宛如神祇的侧脸。每一张,都完美得像AI生成。
右边,是浓郁的墨黑、猩红、以及一抹带着破碎感的藏青。色块下,却是一些奇怪的东西。一段歌词的手写稿,字迹潦草而用力,几乎要划破纸背;一张他早期在地下乐队演出时的模糊照片,汗水浸湿了头发,眼神里全是燃烧的野性;甚至还有一张X光片,上面能清晰地看到他因为拍打戏而留下的陈旧性骨裂。
整个工作室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徐菲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这几乎是在公开处刑,将他们团队苦心经营的一切,撕开了一个难看的口子。
“林栀小姐,我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冷得像冰。
“意思很明显。”林栀拿起一根细长的教鞭,敲了敲左边的色块,“这是你们要卖的‘商品’。关键词:温柔、安全、可控。粉丝和市场都喜欢这个,因为它毫无攻击性,能满足所有人的幻想。”
她的教鞭,缓缓移向右边。
“而这个,”她的声音低了一些,目光却越过所有人,直直地看向陆景砚,“才是我听到的,藏在他歌声里的东西。关键词:挣扎、撕裂、渴望被看见。”
陆景砚一直没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墙上那两块泾渭分明的世界。左边是他的现在,光芒万丈,却也像一个巨大的金色牢笼。右边是他的过去,粗粝、真实,却早已被尘封。
他甚至都快忘了,自己曾经是那个会在livehouse里,为了一个鼓点和贝斯手吵得面红耳赤的少年。
“所以,我的第一版方案,是为右边的陆景砚设计的。”
林栀切换了下一张幻灯片。
一张设计图赫然出现。
那是一套黑色的演出服,乍看之下平平无奇。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肩部的设计吸引了。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结构,用硬挺的皮革和金属线条,模拟出了京剧武生靠旗的轮廓,极具攻击性和张力。但服装的主体面料,却是一种带着水波般光泽的真丝。坚硬与柔软,束缚与自由,在这件衣服上形成了剧烈的冲突。
“这套衣服的名字,叫《困兽》。”林栀说,“当他站在舞台上,灯光从正面打来,观众看到的是丝绸的柔软。但当他转身,背后的光会勾勒出那副盔甲的轮廓,像一双折断的、无法飞翔的翅膀。”
“荒谬!”徐菲终于忍不住拍了桌子,“陆景砚是偶像!不是行为艺术家!你这种设计太晦涩,太私人,粉丝根本看不懂!他们只想看一个完美的王子!”
“那就让他们失望一次。”
开口的,是陆景砚。
他从座位上站起来,一步步走到投影墙前。巨大的光影打在他身上,将他的脸分割成明暗两半。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着右边色块里,那张潦草的歌词手稿。
那是他十九岁时写的,第一首不被公司看好的歌。歌词里写:“谁能给我一把锤子,敲碎这面该死的镜子。”
他从没想过,会有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仅凭他的歌,就精准地听到了这声破碎的呐喊。
他转过身,看着林栀,眼睛里有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震惊,又像是一种旷日持久的疲惫后,终于找到同类的释然。
“你说的‘盔甲’,我想试试。”
“景砚!”徐菲的声音拔高,带着一丝不可置信。
陆景砚没有理会。他看着林栀,问出了第一个真正属于他们两人之间的问题:“为什么是藏青色?”
在右边那个充满冲撞感的色块里,那一抹藏青色显得格外突兀。
林栀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问得这么细。
她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因为那是黎明前,天空最深的颜色。看起来像是绝望,但其实……离天亮最近。”
空气,仿佛凝固了。
陆景砚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盯着她,看了足足有十秒。
这个女人,外表清冷得像一块冰,内心却藏着一片滚烫的海。她不仅听懂了他的歌,她甚至看懂了他从未宣之于口的……孤独。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却比任何长篇大论都更有分量。
会议室里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徐菲的脸色铁青,却因为陆景砚的表态而无法再发作。团队里的其他人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这场交锋,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林栀赢了。
或者说,是那个真实的陆景砚,借由林栀的手,第一次在自己的团队面前,赢得了话语权。
会议结束,团队的人陆续离开,表情各异。
赵晨走在最后,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对林栀说:“林小姐,谢谢你。”
林栀有些不解地看他。
赵晨苦笑了一下:“谢谢你,还把他当成一个人。”
说完,他快步跟了出去。
工作室里,又只剩下林栀一个人。她关掉投影,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刚才那场对峙,看似云淡风轻,实则耗费了她巨大的心神。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想透透气。
楼下,陆景砚的保姆车还停在路边。
车门没有关严,她能看到陆景砚正靠在后座上,没有看手机,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话,只是仰着头,闭着眼睛,神情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疲惫与脆弱。
仿佛刚刚那场会议,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
就在这时,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忽然睁开眼,朝楼上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
隔着法国梧桐斑驳的树影,隔着十几米的距离。
林栀看到,陆景砚对着她,非常轻地,笑了一下。
那不是他面对镜头时那种标准化的、完美的笑。
而是一个带着些许自嘲,些许无奈,却又无比真实,甚至有些孩子气的笑容。
那一瞬间,林栀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她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拉上了窗帘。
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她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快得有些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