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今宜的人生开篇，是恒温箱里暖融融的26℃。七个月早产，体重刚过三斤，细弱的胳膊像脱水的芦笋，连哭声都细得像蚊子叫。家里人把所有温柔都揉成了棉花，裹着她这株娇弱的嫩芽——妈妈每天早起，用小锅把燕窝炖得稠稠的，再用银勺一点点喂她，温度总要试了又试，生怕烫着她；爸爸在她房间装了恒温器，窗帘按季节换厚度，夏天用透光的薄纱，冬天换厚实的棉布，就怕她受了凉；哥哥沈明宇的书包里总装着温感贴，带她出门前，总要先贴在她手腕上，确认不冷不热才敢走；舅舅舅妈每次来，都会带进口的软糖和护手霜，说小孩皮肤嫩，得用温和的；小爸小妈则爱给她织毛衣，用最软的马海毛，针脚缝得细细的，生怕磨到她娇嫩的皮肤。
十岁那年的冬天，雪下得像棉絮，把院子里的树都裹成了白色。沈明宇要带她去附近的滑雪场玩，出门前，妈妈给她裹了厚厚的羽绒服，帽子上的绒毛挡着风，哥哥牵着她的手，掌心暖得像小暖炉：“宜宜别怕，哥带你玩最缓的雪道，摔了也有护具接着，不疼。”
后来哥哥的手机响了，是朋友催他去拿新到的赛车纪录片，说特意留了位置等他。他摸了摸沈今宜的头，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绕着她的脖子缠了两圈，又让同行的叔叔在休息室守着，反复叮嘱“别让她碰凉的，我很快回来”，才放心地说：“你在这儿吃草莓慕斯等我，最多二十分钟。”
沈今宜乖乖坐在休息室的窗边，面前的小碟里放着草莓慕斯，甜丝丝的味道在嘴里散开。她正看着窗外的雪花发呆，几个男孩闹着跑进来，其中一个没注意到她，撞得她晃了一下，手里的勺子掉在地上，热可可洒了一身。她刚想站起来捡勺子，另一个男孩伸手去扶，却没抓稳，反而把她推得往后退了两步——身后是连通室外泳池的玻璃门，不知谁忘了关，她脚下一滑，直接摔进了结冰的泳池里。
冰面裂开的声音像碎玻璃，冷水瞬间裹住她，像无数根小冰针扎进皮肤，疼得她骨头都在颤。她想喊哥哥，可一张嘴，冷水就灌进喉咙，冻得她连呼吸都疼。她的手在冰面上乱抓，指甲抠进冰碴里，渗出血珠。模糊中，她看见哥哥疯了似的冲过来，连滑雪板都没脱，直接跳进泳池，把她往岸上抱。后来她只记得，自己被裹在温暖的毯子上，救护车的鸣笛声划破了雪天，妈妈抱着她，眼泪滴在她脸上，冰凉冰凉的。
医生说，沈今宜的肺部受了寒，心脏也出了问题，以后不能再受冻，不能跑跳，连情绪激动都要避免。从那以后，她的世界变小了——每天的活动范围就是卧室、阳台和书房，阳台种了几盆常青藤，风吹进来时轻轻晃，她总爱坐在窗边看书，或者对着鱼缸里的金鱼发呆。学校请了老师上门授课，同学们偶尔在院子里见过她，知道她身体不好，都不敢跟她玩，怕不小心碰坏了她。她的书桌里总放着速效救心丸，每次不舒服，就拿出来含一颗，心里像蒙了一层灰。
十五岁那年的夏天，爸爸带她去医院复查。候诊时，她正低头看诗集，忽然听见一阵嬉笑声。抬头一看，一个男孩正跟护士讨糖吃，额头上贴着创可贴，胳膊上打着石膏，眼里却闪着桀骜的光，像匹不服输的小马。看见沈今宜时，他眼睛亮了亮，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橘子味的硬糖：“喂，你也来做检查啊？这个糖超甜，能盖过消毒水的味道，你试试？”
沈今宜愣了愣，接过糖，指尖碰到他的手，温热的，和她常年冰凉的手完全不同。后来她才知道，男孩叫谢辞，喜欢赛车，这次是比赛时摔了，来医院换药。
谢辞是沈今宜见过最鲜活的人。他会跟她讲赛道上的事，说第一次骑摩托车时摔得膝盖流血，却笑得像个傻子；说赢得第一个小比赛时，把奖杯抱在怀里，一夜没睡。他还会偷偷把她带出医院，开着车带她去郊外看星星，车开得很慢，风轻轻吹着，他把外套脱下来盖在她腿上：“宜宜别怕，这车很稳，不会让你受凉。”
他们还一起养了只橘猫，是谢辞在汽修厂门口捡的流浪猫，小奶猫缩在他掌心，眼睛湿漉漉的。沈今宜给它取名“小橘”，每天会把温牛奶倒在浅碟里，看着小橘舔得满脸都是，嘴角就忍不住上扬。谢辞总爱逗小橘，把逗猫棒举得高高的，看它蹦蹦跳跳去抓，偶尔小橘扑到沈今宜腿上，她会轻轻摸它的毛，指尖划过柔软的绒毛，连呼吸都变得温柔。有次沈今宜感冒，躺在床上没力气，小橘就蜷在她手边，暖乎乎的一团，谢辞进来时，看见一人一猫安静依偎的样子，悄悄拿手机拍了张照，后来这张照片一直存在他手机相册最前面。
雨天的时候，谢辞会来沈今宜家陪她。他会提前买好她爱吃的草莓蛋糕，放在保温袋里，进门时还带着一身雨气，却先把蛋糕递给她：“快吃，还是温的。”然后两人坐在沙发上看老电影，沈今宜裹着毯子，头轻轻靠在他肩膀上，谢辞会把音量调得很低，怕吵到她。看到电影里的主角淋雨，沈今宜会小声说“好冷啊”，谢辞就把她的手揣进自己口袋里，掌心裹着她的手，慢慢暖热：“不怕，有我呢。”
沈今宜的世界里，第一次有了除家人之外的光。谢辞会带她去吃草莓甜点，提前跟老板说少放糖，说她身体不能多吃甜；会包下小影院，陪她看老电影《罗马假日》，看到安妮公主和乔分别时，他会偷偷抹眼泪，然后嘴硬说“空调风太凉了”；会记得她所有小习惯，知道她喜欢喝温橘子汁，每次见面都会带一瓶，用保温杯装着；知道她怕黑，每次送她回家，都会看着她房间的灯亮起来，才开车离开。沈今宜的脸色渐渐有了血色，不再像以前那样苍白，她笑的时候，眼睛弯成月牙，连医生都说“精神状态好多了”。
谢辞的赛车越开越好，拿了不少冠军。每次比赛前，他都会给沈今宜打电话：“宜宜，等我赢了，就带你去吃草莓蛋糕，再带你去看雪。”可沈今宜每次看他比赛的视频，都会心跳加速，手心冒汗，手里紧紧攥着速效救心丸，生怕他出事。有一次，谢辞比赛时跟别人撞了，摩托车翻了，虽然只受了点皮外伤，可沈今宜看到画面时，直接晕了过去。醒来后，她第一时间给谢辞打电话，声音带着哭腔：“谢辞，我害怕，你别再赛车了好不好？我不要蛋糕，也不要看雪，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的。”
那天晚上，谢辞沉默了很久，然后轻声说：“好，宜宜，我不赛了。”第二天，他就把赛车和奖杯收了起来，找了份汽修的工作，每天按时上下班。他还在沈今宜家附近租了个带小花园的房子，装修按她的喜好来，客厅放着她喜欢的白色沙发，花园里留了块地，说“以后种你喜欢的栀子花”。每天下班，他都会去接沈今宜，给她做排骨汤，肉炖得软烂，汤里放着她爱吃的玉米和胡萝卜，说“多喝点，对身体好”。小橘也跟着搬了过去，晚上会蜷在两人中间睡觉，谢辞总开玩笑说“小橘是我们的小电灯泡”。
十八岁生日那天，谢辞在小花园里给她办了生日会，摆了她喜欢的草莓蛋糕，还请了乐队，弹她爱听的曲子。小橘蹲在蛋糕旁边，尾巴轻轻晃着，像是在给她庆生。晚宴最后，他单膝跪地，手里拿着一枚银戒指，戒托上刻着他们名字的缩写和小橘的简笔画：“宜宜，等你身体再好点，我们就结婚，好不好？以后我们和小橘，就是一家人。”沈今宜笑着点头，眼泪掉在戒指上，她把脸贴在他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觉得这样的日子，就是一辈子了。
可命运还是没放过她。二十岁那年的冬天，跟她十岁那年一样冷。她不小心感冒了，一开始只是咳嗽，后来越来越严重，引发了肺炎，心脏也跟着出了问题。她住进了医院，每天靠吸氧维持呼吸，手指上插着输液管，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谢辞把小橘送到沈今宜妈妈那里照顾，自己则天天守在医院，小橘好像知道沈今宜不舒服，每次视频时，都会对着屏幕“喵喵”叫，沈今宜听见声音，嘴角会轻轻弯一下，眼里却没了往日的光。
谢辞每天都守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眼里布满了红血丝，下巴上冒出了胡茬。他会给她读她喜欢的诗集，声音轻轻的；会用温热的毛巾给她擦脸，动作小心翼翼，像呵护稀世珍宝；会在她睡着时，偷偷在她额头印上一个吻：“宜宜，你快点好起来，我们还要带小橘去晒太阳，还要在花园里种栀子花。”
沈今宜知道自己撑不下去了。有一天，她清醒了一些，拉着谢辞的手，声音轻得像羽毛：“谢辞，我可能……不能陪你带小橘晒太阳，也不能陪你种栀子花了……你以后要好好的，别总想起我，要多吃饭，别熬夜，冬天记得穿厚点……还有，替我好好照顾小橘……”
谢辞打断她，声音哽咽，眼泪掉在她手背上：“不许说这种话，你会好起来的，我们还要一起带小橘去看星星，还要结婚，还要一起过很多年。”
沈今宜笑了笑，眼里的泪水滑下来。她的呼吸越来越弱，最后，她看着谢辞，用尽全身力气说：“谢辞，我好爱你……还有，小橘……”然后，她的手垂了下去，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谢辞抱着她的身体，像个孩子一样哭了。他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闻着她身上淡淡的栀子花香——那是他之前给她买的香水，她很喜欢。他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她接过糖时害羞的样子；想起带她看星星时，她靠在他肩膀上的温度；想起和她一起喂小橘时，她眼里的温柔；想起给她戴戒指时，她眼里的光。那些画面像电影一样闪过，每一个都让他心如刀绞。
沈今宜走后，谢辞把她的照片放在贴身的口袋里，是那张她和小橘依偎的照片，想她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他接回了小橘，最初的日子里，他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坐在沈今宜常坐的沙发上发呆，连饭都忘了吃。这时小橘会跳上沙发，用脑袋蹭他的手，发出轻轻的“喵喵”声，要是他还没反应，小橘就会叼着装猫粮的小碗，放在他脚边，尾巴扫过他的裤腿，像在提醒他“要吃饭呀”。
有次谢辞翻出沈今宜的诗集，翻到她画着小橘的那一页，眼泪忍不住掉在纸页上。小橘好像看懂了，跳上书桌，用爪子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然后蜷在诗集旁边，发出均匀的呼噜声，像是在陪他一起怀念。谢辞把脸埋进小橘柔软的毛里，闻到熟悉的、像阳光晒过的味道，心里的疼好像轻了一点。
他还是会每天给小橘倒温牛奶，只是现在会多倒一碗，放在沈今宜常坐的位置，轻声说“宜宜，小橘今天又喝了好多奶”。带小橘去阳台晒太阳时，小橘会趴在沈今宜以前晒被子的地方，爪子搭在栏杆上，望着远处的天空，谢辞就坐在旁边，给它梳毛，也给空气里的风讲他们以前的事——“宜宜你看，小橘现在能跳好高了，比以前调皮多了”“它昨天把你织的毛线球扒到了地上，我已经帮你捡起来了”。
春天栀子花发芽时，谢辞在花园里松土，小橘会蹲在旁边的石板上，盯着他手里的铲子，偶尔扑过来扒拉两下泥土，像以前陪沈今宜玩时一样。夏天栀子花开了，谢辞抱着小橘坐在花丛边，把草莓蛋糕分成两块，一块放在小碟里给小橘（它总爱舔上面的奶油），一块放在旁边的石桌上，轻声说“宜宜，今年的花比去年香，你尝尝蛋糕，还是以前的味道”。小橘舔完奶油，会蹭蹭谢辞的下巴，再蹭蹭石桌，像是在帮沈今宜回应他。
有时候谢辞带小橘去郊外看星星，还是停在以前的位置，他把沈今宜的照片放在腿上，小橘就蜷在照片旁边，眼睛望着星空，偶尔发出一声轻叫。谢辞摸着小橘的头，声音很轻：“宜宜，小橘跟我一起来看星星了，它还记得你喜欢的那颗最亮的星呢。”
入冬的第一场雪落下来时，谢辞推开阳台门，雪花飘在他的手背上，凉丝丝的。小橘跟在他身后，好奇地用爪子碰了碰落在栏杆上的雪，又飞快地缩回去，惹得谢辞轻笑了一声——这模样，像极了以前沈今宜第一次见雪时的样子，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雪，然后红着脸说“好凉呀”。
他回屋拿了铲子和胡萝卜，在花园里堆雪人。小橘蹲在旁边的雪地上，尾巴卷成一团，时不时用爪子扒拉两下谢辞堆雪人的雪，像是在帮忙。谢辞捏雪人的脸时，忽然想起十八岁那年冬天，他也曾陪沈今宜堆过雪人——那时她裹着厚厚的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帮他递胡萝卜时，手指冻得发红，他赶紧把她的手揣进自己口袋里暖着，她却笑着说“雪人比我还怕冷呢”。
雪人堆好了，谢辞把沈今宜的旧围巾系在雪人的脖子上，又用黑纽扣给雪人按了眼睛。他抱着小橘坐在雪人旁边，雪花落在他的头发上，也落在小橘的绒毛上。他轻声说：“宜宜，你看，今年的雪人跟我们以前堆的一样，小橘也在呢。”小橘像是听懂了，蹭了蹭他的下巴，对着雪人“喵”了一声。
风里带着雪的清冽，谢辞却不觉得冷。他知道，沈今宜就藏在这雪花里，藏在小橘的呼噜声里，藏在每一个他怀念她的瞬间里。只要他还记得，她就永远不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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