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夏来,未央宫中的蝉鸣一日响过一日。
萧何站在丞相府的书房中,望着窗外郁郁葱葱的梧桐树,手中捏着一封密报,指节泛白。
“消息确凿?”他声音低沉,问身后恭敬站着的属官。
“千真万确,相国。陛下已密令廷尉暗中调查朝中与韩信往来密切的官员,名单上...有相国的名字。”
萧何闭了闭眼。尽管早有预感,但亲耳证实,仍是心中一痛。
自刘邦称帝以来,猜忌日重。先是韩信被贬为淮阴侯,再是彭越、英布等异姓王接连遭忌,如今,这把火终于烧到了他的身上。
“相国,要不要属下...”
“不必。”萧何抬手打断,“陛下既有疑心,辩解反显得心虚。你退下吧,此事不可外传。”
属官躬身退去,书房中只剩萧何一人。他缓缓展开手中的密报,上面详细记录了刘邦如何密令廷尉监视几位重臣,其中对他的监视尤为严密。
“萧相国功高震主,朝野归心,陛下不可不防。”——密报中的这句话,像一把利刃,刺穿了他多年来的忠诚。
傍晚时分,宫中传来旨意,召萧何入宫议事。
踏入宣室殿时,刘邦正俯首案前,专注地批阅奏章。见萧何进来,他抬起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爱卿来了,坐。”
萧何依言坐下,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案几,看见一卷半开的竹简,正是廷尉呈报的密奏。他的心沉了沉。
“今日召爱卿来,是想商议关中赋税之事。”刘邦语气如常,仿佛那卷密奏与他无关,“连年征战,民生困苦,朕想减轻赋税,让百姓休养生息。”
萧何收敛心神,专注应对:“陛下仁德,此举必得民心。臣已拟定详细方案,请陛下过目。”
他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奏章,呈给刘邦。在递出的瞬间,他的指尖不经意擦过刘邦的手背,两人俱是一顿。
刘邦接过奏章,却没有立即翻开,而是凝视着萧何:“爱卿近日似乎清减了些,可是政务太过繁忙?”
“谢陛下关心,臣无恙。”
“那就好。”刘邦伸手,似要如往常般抚摸他的脸颊,却在半空中停住,转为指了指奏章,“有爱卿在,朕心甚安。”
这话从前是真心,如今却带着试探。萧何垂眸,掩去眼中的痛楚。
接下来的议事过程中,萧何敏锐地察觉到刘邦话语中的试探。每一个关于朝臣关系的问题,每一个关于兵权分配的决策,都暗藏机锋。
“韩信近日上书,称病不出,爱卿以为如何?”刘邦状似随意地问道。
萧何心中警铃大作。韩信自被贬后,确实与他有过几次往来,但皆为公事。如今刘邦此问,显然意有所指。
“淮阴侯既然身体不适,陛下不妨派御医探望,以示天恩。”萧何谨慎应答。
刘邦轻笑一声,“爱卿总是这般周全。”
议完政事,天色已晚。刘邦起身,走到萧何面前:“夜色已深,爱卿不如留宿宫中?”
这是自萧何病愈离宫后,刘邦第一次邀他留宿。那双眼中有着熟悉的炽热,却也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审视。
萧何躬身行礼:“谢陛下厚爱,然臣府中尚有要事处理,不敢耽搁。”
一阵沉默在殿中蔓延。刘邦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良久,最终化为一声轻叹:
“既然如此,朕不便强留。”
萧何退出宣室殿时,能感受到背后那道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他知道自己的拒绝会引起刘邦更多猜疑,但他无法在明知被监视的情况下,还与对方肌肤相亲。
那会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娼妓,用身体换取信任。
回到相国府,萧何独坐书房,对着摇曳的烛火出神。案上摆着那支白玉簪,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他想起多年前在小沛,刘邦将这玉簪赠与他时的情景。那时他们地位悬殊,心意却相通。如今一个贵为天子,一个官至丞相,中间却隔了猜忌的鸿沟。
“相国,”管家在门外轻声通报,“曹参大人求见。”
萧何收敛心神:“请。”
曹参疾步而入,面色凝重:“文终,陛下今日在朝会上暗示要彻查朝中结党之事,你可听闻?”
萧何心中一凛,面上却不露声色:“陛下担心朝臣结党营私,也是常情。”
“可廷尉府已经暗中调查多日,”曹参压低声音,“我听说,他们特别关注与韩信有过往来的官员。文终,你与韩信...”
“清者自清。”萧何打断他,“敬伯不必担心。”
曹参凝视他片刻,长叹一声:“文终,你我相识多年,我知你忠心。但陛下如今...不同往日了。”
这句话道破了萧何心中一直不愿承认的事实。那个曾经与他推心置腹的刘邦,已经变成了多疑的帝王。
送走曹参后,萧何独坐良久,最终提笔写下一封奏章,请求准许他休假数日,回乡祭祖。
这是他能为彼此争取的最后一点余地。或许暂时的分离,能缓解刘邦的猜忌,也让他整理自己纷乱的心绪。
然而奏章呈上后,如石沉大海,一连三日没有回音。
第四日清晨,萧何正准备上朝,宫中突然传来旨意,陛下染恙,罢朝一日。
这很不寻常。刘邦勤于政事,即使身体不适,也从未罢朝。
萧何心中不安,稍作思索后,决定入宫探病。
皇宫守卫见到他,神色有些异样,但仍恭敬地放行。然而当萧何来到刘邦寝宫外时,却被内侍拦下。
“相国恕罪,陛下正在休息,吩咐不见任何人。”
萧何蹙眉:“陛下龙体如何?”
“御医说需要静养。”内侍低头应答,不敢与他对视。
就在此时,寝宫内传来一阵笑声——是刘邦的声音,中气十足,毫无病态。紧接着,是一个年轻清脆的应答声。
萧何顿时明白了什么,脸色一白。
“既然如此,本相改日再来探望。”他维持着最后的体面,转身离去。
走出宫门时,迎面遇见一顶软轿,轿帘掀起一角,露出一张俊秀年轻的面容。那人看见萧何,微微一笑,带着几分得意与挑衅。
萧何认得他——是近日颇得圣宠的年轻郎官,据说擅长音律,常被召入宫中陪伴圣驾。
回到相国府,萧何独坐书房,久久未动。案上那支玉簪在晨光中依然温润,却再也照不进他心里。
他早该明白,帝王之爱,从来薄幸。只是当事实摆在眼前,仍痛彻心扉。
傍晚时分,宫中突然来人,传陛下口谕:赐相国黄金百斤,东海明珠一斛,蜀锦五十匹。
丰厚得异常的赏赐,却连一面都不愿见。
萧何谢恩后,看着那些价值连城的赏赐,只觉讽刺。这是补偿,还是封口?
他轻轻拿起那支白玉簪,握在掌心,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就在他准备将玉簪收起时,发现簪身内侧刻着一行小字,以往他从未注意:
“何日归沛中,再醉桃李下。”
字迹熟悉,是刘邦的手笔。刻痕陈旧,应是多年前所刻。
萧何怔住,眼前模糊了一片。
原来,刘邦也记得。记得那些在沛县的日子,记得桃李树下的誓言。
可记得又如何?他们终究回不去了。
次日早朝,刘邦如期临朝,面色如常,仿佛昨日的“染恙”从未发生。萧何位列群臣之首,恭敬如常,却在刘邦看过来时,微微垂下了眼眸。
朝会议的是北疆匈奴犯边之事。当刘邦询问萧何意见时,他出列应答,条理清晰,却再不似从前那般直视天颜。
他能感受到刘邦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良久,带着探究与不悦。
退朝后,萧何正要离去,内侍前来传话:“相国留步,陛下宣召。”
该来的终究来了。萧何整了整衣冠,随着内侍走向宣室殿。
殿门在身后关上,偌大的殿中只有他们二人。刘邦站在窗前,背对着他,身影在晨曦中显得格外挺拔。
“为何躲着朕?”刘邦没有回头,声音低沉。
萧何垂首:“臣不敢。”
“不敢?”刘邦转身,目光锐利,“你奏请回乡祭祖,是为何意?”
“臣离家多年,思乡情切。”
“思乡?”刘邦冷笑一声,大步走到他面前,“萧何,你当朕是傻子吗?”
他们相距极近,萧何能闻到对方身上熟悉的龙涎香气。他强压下心中的波动,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臣愚钝,不知陛下何意。”
刘邦伸手,抬起他的下巴,迫使他与自己对视:“告诉朕,你近日为何疏远朕?是因为朕调查朝中结党之事?”
萧何闭了闭眼,终于开口:“陛下是君,臣是臣,何来疏远之说?”
这话中的疏离激怒了刘邦。他猛地将萧何拉入怀中,低头欲吻,却被萧何偏头避开。
这个拒绝的动作让两人都愣住了。
刘邦松开手,后退一步,眼中怒火翻涌:“好,很好。萧相国如今连碰都不让碰了?”
萧何跪下行礼:“陛下恕罪,臣近日身体不适,恐染圣驾。”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殿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压得人喘不过气。
最终,刘邦长叹一声,声音中带着萧何从未听过的疲惫:
“退下吧。”
萧何起身,躬身退出殿外。在转身的瞬间,他看见刘邦眼中一闪而过的伤痛,心中一痛,却终究没有停留。
走出未央宫,长安城的阳光明媚刺眼。萧何抬头望着湛蓝的天空,只觉得心中一片冰凉。
他们之间的裂痕,已经无法弥补。而这条通往权力巅峰的路上,注定是孤身一人。
只是他不知,在他离去后,宣室殿中的刘邦狠狠一拳砸在案几上,震翻了案上的笔墨。
“萧何...你终究,还是不信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