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上的“阿昂”两个字,像两枚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眼底。
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老马带着疑问的注视,法医老周平板的叙述声,甚至我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全都退潮般远去。世界只剩下那块发光的屏幕,和那个名字,带着一种近乎嘲讽的平静,在那里闪烁。
接?还是不接?
理智告诉我,这不可能。陈昂,那个我爱过也恨过,最终形同陌路的陈昂,此刻就冰冷地、破碎地躺在我面前这张停尸床上。他的身体被精准地分割,他的生命被彻底剥夺。
那打电话来的这个“阿昂”……是谁?
一种混杂着惊悚、荒谬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感,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怎么了?谁的电话?”老马皱起眉头,我的失态显然引起了他的注意。干我们这行,神经都绷得像钢丝,任何一点异常都可能意味着线索。
“没……没事。”我猛地掐断了震动,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迅速将手机屏幕扣向大腿,挤出一个僵硬到连自己都觉得虚假的笑容,“推销的,烦死了。”
老马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但停尸房里的情况显然更牵动他的神经,他没再追问,转回头继续跟老周讨论:“……死亡时间能确定吗?”
“根据尸斑、胃内容物和角膜情况,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在昨晚,呃,准确说是前天晚上8点到12点之间。更精确的需要等实验室的理化检验结果。”老周的声音毫无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物品参数。
前天晚上8点到12点……
我的大脑不受控制地开始回溯。
那天晚上我在做什么?加班,整理一个旧案的卷宗,直到快十一点才离开市局。回到家的时候,大概是十一点半。阿昂……家里的那个阿昂,确实在家。他穿着舒适的居家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电视里放着一部节奏缓慢的文艺片,屏幕的光映在他侧脸上,显得安静而温和。他还抬头对我笑了笑,说:“回来了?锅里温着粥,饿的话喝一点。”
一切如常。没有任何破绽。
可现在,停尸床上的陈昂,死亡时间与他坐在沙发上的时间,高度重叠。
冷汗,悄无声息地浸湿了我后背的衬衫,粘腻冰冷。
“身份确认是通过什么?”我强迫自己开口,声音有些发紧,但尽量维持着平静。我必须获取更多信息,必须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指纹。”老马指了指旁边托盘里几个被取下的、已经处理过的指模,“数据库里有他的记录,几年前他因为一次街头摄影纠纷,被带回派出所录过信息。比对成功了。”
指纹……这是目前最可靠的身份识别方式之一。
那么,躺在这里的,确实是陈昂无疑。
那家里的那个……
是鬼魂?是幻觉?还是……一个精心策划的、拥有着和陈昂一模一样外貌的替代品?
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
“社会关系呢?排查了吗?”我继续问,目光却不敢再落在陈昂的脸上,转而盯着老周手里那本记录初步尸检情况的文件夹。
“刚确认身份,已经派人去查了。他独居,人际关系据说比较复杂,搞艺术的,你也知道。”老马揉了揉太阳穴,显得很疲惫,“仇杀的可能性很大。这种处理尸体的方式……太极端了。小风,你刚才在现场,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特别的发现……那道螺旋状的血痕……
我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取证袋,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不能现在说。在没搞清楚家里那个“阿昂”的底细之前,任何与我个人技能相关的线索,都可能把我自己拖入深渊。
“暂时没有,等化验科和技侦的详细报告吧。”我避重就轻,“现场处理得很干净,凶手反侦察意识很强。”
老马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我借口要去催一下化验科的结果,几乎是逃离了法医室。冰冷的走廊空气吸入肺中,带着一股消毒水和尘埃混合的味道,却让我混沌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点。
我需要冷静。必须冷静。
我走到楼梯间的拐角,这里通常没人。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我再次掏出手机,解锁,盯着那个未接来电——“阿昂”。
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是巧合?还是……他知道了什么?
我点开通话记录,手指悬在回拨键上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按下去。
我不能打。在弄清楚状况之前,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带来无法预料的后果。
我打开短信界面,斟酌着词句,发了一条过去:「刚在开会,不方便。有事?」
信息发出去后,石沉大海,没有立刻回复。
这种等待的煎熬,几乎要将人逼疯。
我深吸几口气,试图理清思绪。
第一种可能,家里的阿昂就是凶手。他杀了真正的陈昂,并用某种我不知道的方式冒充了他。可是动机呢?我们在一起快一年了,他温和,体贴,甚至有些内向,从事着一份普通的平面设计工作,看不出任何暴力倾向,更遑论如此专业、如此残忍的杀人分尸能力。而且,他是如何做到与陈昂如此相像,连一些细微的习惯和小动作都模仿得惟妙惟肖?易容术?不,那太科幻了。双胞胎?我从未听陈昂提起过他有什么孪生兄弟。
第二种可能,家里的阿昂不是凶手,但他或许知道些什么,甚至……他本身就是一个不知情的“赝品”?这个想法更让人毛骨悚然。
第三种可能,是我疯了。停尸房里的陈昂是真实的,家里的阿昂也是真实的,他们本就是同一个人,是我的认知出现了严重错乱,将现实和幻觉混淆了。这个想法让我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比面对碎尸现场更甚。
不,我不能疯。我必须找到证据。
化验科。对,那道螺旋状的血痕。
我快步走向化验科,老李正在仪器前忙碌着。
“老李,怎么样?那个水槽边的样本?”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
老李从显微镜上抬起头,推了推眼镜,脸上带着一丝困惑:“秦风,你来的正好。正要找你。你那样本……有点奇怪。”
“怎么奇怪?”我的心提了起来。
“不是普通的刀具痕迹。”老李指着电脑屏幕上放大后的图像,“你看这些微观形态,有明显的、高频振荡留下的纹路,而且附着了一些非常细微的……金属碎屑,成分很特殊,是一种高硬度的特种合金,通常用于……”
“用于什么?”
“用于某些精密的医疗器械,比如……骨科手术用的电动摆锯,或者……高转速的解剖电刀。”
解剖电刀……
我的呼吸一滞。
那种独特的、带着微妙弧度的光滑切口……高速旋转的精密刀具……特种合金碎屑……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隐隐指向了一个方向——专业,甚至可能是医学背景的专业人士。
而陈昂,他是学摄影的,对医学一窍不通。家里的阿昂,是学设计的,同样与此无关。
难道凶手另有其人?一个掌握了类似我那种独特刀法,并且拥有专业工具的人?
那家里的阿昂,在这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正在我思绪纷乱之际,手机再次震动了一下。不是电话,是短信。
阿昂回复了。
「没事,就是问你晚上想吃什么?我早点去买菜。」
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一句话,此刻在我眼里,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诡异。
他刚刚可能杀了一个人,并将他切成了一百八十七块,现在却若无其事地问我晚上想吃什么?
这种极致的冷静与日常,比任何狰狞的威胁都更令人恐惧。
我盯着屏幕,手指冰冷,迟迟无法回复。
“风哥!”小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打断了我的呆滞,“马队让你过去一下,排查死者社会关系的同事传回一些消息。”
我猛地回过神,将手机塞回口袋,深吸一口气,努力将那个名为“阿昂”的谜团暂时压下。
“好,我马上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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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情分析室里,烟雾缭绕。
老马站在白板前,上面已经贴上了陈昂生前的照片、现场照片以及一些初步的信息。
“陈昂,三十一岁,自由摄影师。经济状况一般,有少量债务,但不至于被灭口。人际关系复杂,情感史尤其混乱。”负责外围调查的同事正在汇报,“根据我们目前走访他的朋友、合作方以及几位前女友得到的信息,这个人……口碑两极分化很严重。”
“怎么说?”老马问。
“有人说他才华横溢,很有魅力。但也有人说他性格偏执,控制欲强,而且在感情上极其不负责,脚踏几条船是常事,分手时也往往闹得很不愉快。有几个前女友表示,曾受到过他的骚扰和威胁。”
情感纠纷。这似乎印证了仇杀的推断。
“有没有特别极端的?扬言要报复之类的?”老马追问。
“有。一个叫丽莎的女孩,模特,和陈昂分手快半年了,据说当时闹得很难看,丽莎甚至为此割腕过,幸好发现得早。她曾当着很多人的面说过,恨不得陈昂去死。”同事顿了顿,补充道,“而且,这个丽莎,有医学背景。她父亲是开私人诊所的,她本人在医学院读过一年,后来辍学去做了模特。”
医学背景!
我的心猛地一跳。丽莎……这个名字我有点印象。和陈昂在一起的时候,似乎听他含糊地提起过,一个“很麻烦”、“太极端”的前女友。
难道是她?
“找到这个丽莎了吗?”老马立刻问。
“已经派人去请了,应该快到了。”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如果凶手是丽莎,她有动机,有可能具备一定的解剖学知识(尽管只读了一年医学院),那么,很多线索似乎都能对上。
可是……那道切口呢?那种独属于我,或者说,独属于我传授给陈昂的刀法,丽莎是如何掌握的?陈昂会把这个教给她?可能性微乎其微。
而且,家里的阿昂,又该如何解释?
线索像一团乱麻,刚刚理出一个线头,却又牵扯出更多无法解释的疑团。
“队长,我觉得,我们可能还需要排查一下陈昂更早之前的社会关系。”我开口建议,试图将调查方向引向可能与我,或者说,与“那种刀法”相关的领域,“比如他大学时期的朋友,或者……和他有过深入交流,可能学习过某些特殊技能的人。”
老马看了我一眼,目光锐利:“特殊技能?比如?”
我斟酌着用词:“比如……摄影需要了解人体结构,他会不会因此接触过一些解剖学知识?或者,他有没有可能向某些专业人士请教过……呃,比如,使用刀具的技巧?”我无法直接说出“分尸”这两个字。
老马沉吟了一下,点点头:“有道理。小吴,这条线你跟一下,重点查查他大学时期的社团活动,人际关系,有没有比较特别的、有医学背景或者……其他特殊爱好的朋友。”
“是,马队。”小吴连忙记录。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还是短信。
我借着低头看笔记的姿势,快速瞥了一眼。
阿昂:「怎么不回我?在忙?」
紧接着,又一条:「买了你爱吃的排骨,晚上红烧怎么样?」
平常的、带着一丝家常温暖的语句,此刻却像是一条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我的脖颈。
我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系着那条我给他买的格子围裙,站在厨房的暖光灯下,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手机,等待我的回复。眉眼温和,甚至带着一点期待。
可就是这个形象,与停尸房里那具支离破碎的尸体,与现场那地狱般的景象,形成了最残酷、最荒谬的对照。
我必须回去。我必须亲眼看看他,近距离地观察,寻找任何可能存在的破绽。
我站起身,对老马说:“队长,我有点不舒服,想请个假,早点回去休息一下。”我的脸色可能确实很难看,这个借口合情合理。
老马看了看我,眼中闪过一丝关切,摆了摆手:“去吧,脸色是够差的。这边有消息随时通知你。好好休息,这案子……估计有的熬。”
我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拿起外套,快步离开了案情分析室。
走出市局大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但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坐进车里,发动引擎,我看着后视镜里自己苍白而紧绷的脸,深吸了一口气。
方向盘在我手中,仿佛有千斤重。
回家的路,从未像今天这样,漫长而充满未知的恐惧。
我知道,我正在驶向的,可能不是一个温馨的港湾,而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充满谎言与危险的陷阱。
而那个设下陷阱的人,正系着围裙,在家里等着我,锅里,可能还炖着红烧排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