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痕
案上的朱砂砚台被我攥得发烫,指腹蹭过“莫须有”三个字的拓片,墨迹像极了当年大理寺狱里,岳飞颈间溅出的血。世人都骂我是卖国贼,是构陷忠良的奸相,可谁还记得,我曾也是个主战的御史,曾在靖康年间,跟着二帝被掳去金国,在冰天雪地里啃过草根、受过鞭挞。
那年金军破汴梁,我随徽宗、钦宗北上,一路上见尽了宋人的屈辱。金将完颜宗翰的马前,总有宋人官员跪着献城;驿馆的墙角,冻死的宋人百姓堆得像柴薪。我被扔进黄龙府的大牢,日夜听着金人骂“南蛮无能”,看着同囚的宋人要么自尽,要么屈膝投降。那时候我就懂了,在绝对的武力面前,“气节”两个字,轻得像一张薄纸。后来金主完颜晟见我识文断字,让我在帐下抄录文书,我忍着恶心应了——我要活着,活着回江南,活着看这乱世有没有尽头。
建炎四年,我终于借着金人的“善意”南归,见到了赵构。彼时的南宋,像一艘在风浪里打转的破船,金兵追得赵构从扬州逃到临安,连龙袍都丢过两件。赵构见我从金国回来,握着我的手问“北国虚实”,我直言:“金人势大,硬拼只能亡国,不如暂避锋芒,徐图后计。”这话戳中了他的心思——他怕再像父兄一样被掳,更怕岳飞真的“直捣黄龙”,迎回二帝,自己这皇位就坐不稳了。
从那以后,我成了赵构身边的“知心人”。他让我任宰相,让我主持与金和谈,我便顶着满朝文武的骂名去做。岳飞在朱仙镇大捷,朝野欢腾,可我看见赵构夜里在御书房踱步,手里攥着岳飞的奏折,上面写着“臣欲乘胜追击,迎回二圣”。那天夜里,赵构召我入宫,只说了一句:“岳鹏举功高震主,恐非社稷之福。”我知道,这是要我动手了。
构陷岳飞的那些日子,我夜夜难眠。我让人罗织“谋叛”的罪名,让张俊弹劾岳飞,让万俟卨在狱里严刑逼供。可我心里清楚,岳飞是忠臣,是良将,他的“罪”,不过是挡了赵构的路,碍了和谈的局。行刑那天,我在相府里听着远处的钟声,一口血差点吐出来——世人只会骂我秦桧,却不会骂那个躲在龙椅后面,既想保皇位,又想避骂名的皇帝。
和谈成了,南宋换来了二十年的太平,赵构赏我豪宅良田,赐我“忠献”的谥号。可我知道,这些都是裹着蜜糖的毒药。我在相府的墙上挂了一幅《寒江独钓图》,画里的渔翁孤舟蓑笠,在风雪里钓着一潭冷水——那渔翁,就是我。满朝文武骂我“奸佞”,百姓在我家门口扔烂菜叶,连我后世的子孙都要改姓,可谁替我喊过一句冤?
晚年的时候,我常常坐在窗边,看着夕阳落在西湖上。手里摩挲着当年从金国带回的一块残玉,玉上刻着“南归”二字。我想起靖康年间的雪,想起岳飞狱里的血,想起赵构那躲闪的眼神。我这一生,像一支被人握着的笔,蘸着自己的骂名,替皇帝写了一篇“和谈”的文章。世人都以为我是主谋,却忘了,笔杆永远握在皇帝手里。
如今我老了,快死了。我知道,我死后,史书会把我钉在“奸臣”的耻辱柱上,会把岳飞的死全算在我头上。可那又如何?我不过是个背锅的人,替赵构背了“忘恩负义”的锅,替南宋背了“苟且偷安”的锅。等我闭了眼,西湖的水会记得,临安的风会记得,我秦桧,从来不是天生的奸贼,只是这乱世里,一个身不由己的棋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