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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牙

千秋,黑白列传

临淄宫的青铜鼎在炭火上煨着,鼎沿凝着一层细密的油珠,随着鼎身轻微晃动,滴落在火里溅起细碎的火星。我捧着描金云纹玉碗,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却仍端得稳稳妥妥,一步步走到齐桓公面前。他斜倚在铺着狐裘的坐榻上,指尖把玩着和田玉扳指,目光落在玉碗里泛着琥珀色的肉羹上,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期待。

“牙啊,近来总觉口中寡淡,你这碗羹闻着倒香。”他说着,接过玉碗,用银勺舀起一勺送进嘴里。舌尖刚触到那鲜醇的滋味,他原本微蹙的眉头便舒展开,连眼睛都亮了几分,“妙!这肉比寻常鹿肉更嫩,比雉肉更鲜,是寻了什么稀罕食材?”

我垂着头,躬身回话时,声音里藏着一丝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发颤:“君上日理万机,臣想着为您解乏,前几日特意去郊外寻了些刚足月的嫩兽,慢炖了三个时辰,才敢呈给您。”这话半真半假——慢炖三个时辰是真,“嫩兽”却是我编的谎。只有我自己知道,鼎里熬着的,是我三岁儿子的肉。那孩子昨日还在我怀里撒娇,要我给他编草鸢,如今却成了取悦君王的一道“珍馐”。

我本是宋国彭城的庖人,父亲早逝,母亲靠缝补度日,我打小就跟着邻村的老厨子学做菜,刀工、调味的本事,都是在柴米油盐里磨出来的。后来宋国与齐国通好,我因一手好厨艺被举荐到齐桓公麾下,才算跳出了贫民窟,不用再为一碗粟米发愁。可临淄宫的庖人何止十个?有擅做炙肉的,有会酿琼浆的,我若想出头,就得拿出旁人不敢想、不敢做的本事。

齐桓公是春秋霸主,天下珍馐几乎尝遍。有次他在柏寝台设宴,酒过三巡,指着满桌的佳肴叹道:“鹿胎、熊掌、鲍鱼、鱼翅,这些年也算吃遍了,可世人都说人肉味美,朕倒从未尝过,不知是真是假。”说这话时,他眼里带着几分玩笑,身边的臣子们也跟着附和,说“君上乃九五之尊,岂能食此野蛮之物”。可我心里却“咯噔”一下——这或许,就是我唯一的机会。

那天夜里,我回到住处,看着妻子抱着儿子在灯下缝衣,孩子睡梦中还在咂嘴,小脸红扑扑的,像个熟透的蜜桃。妻子见我回来,笑着迎上来:“今日君上可还满意你的菜?我给你留了热粥,快趁热喝。”我看着她温柔的笑脸,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可一想到齐桓公的赞叹,想到自己能从庖人变成近臣,那点疼便被权力的欲望压了下去。

我辗转反侧到后半夜,悄悄起身,看着儿子熟睡的模样,眼泪忍不住掉下来。可我咬着牙,把孩子抱在怀里,一步步走向宫中的庖房。庖房里的青铜鼎早已备好热水,我闭着眼,把孩子放进鼎中,听着水沸的声音,听着那微弱的哭声渐渐消失,心里的某个角落,也跟着死了。那一夜,临淄宫的庖房飘着从未有过的“鲜香”,却没人知道,这香气里藏着怎样的血腥与罪孽。

齐桓公果然对这碗肉羹念念不忘,此后不仅让我专管他的膳食,还常召我入宫议事。他说:“牙不仅懂五味,更懂朕的心思。”其实我知道,他看重的,是我“为了他,什么都肯做”的狠劲。有次管仲来见齐桓公,见我在旁侍奉,私下劝道:“易牙为讨好君主杀子,不近人情,此人不可重用。”可齐桓公早已被我平日里的奉承蒙蔽——他喜欢吃甜,我便在菜里多放麦芽糖;他夏天怕热,我便提前在冰窖里冻好梅子;他想听戏,我便去民间寻来最好的伶人。久而久之,他竟把管仲的话当成了耳旁风,还说“管仲老了,心思多了,牙对我忠心耿耿,我信他”。

管仲病重时,齐桓公亲自去探望,问他“谁能接替相位”。管仲举荐了隰朋,还特意叮嘱:“易牙、竖刁、开方三人,皆非善类。竖刁自阉入宫,不合人情;开方弃父母于不顾,不合孝道;易牙杀子献君,不合亲情。此三人若掌权,必乱齐国。”可齐桓公还是没听进去。管仲一死,他便把我和竖刁、开方召到面前,说“你们随我多年,我信得过你们”,让我们三人共同辅佐朝政。

竖刁本是市井无赖,为了入宫侍奉,竟自阉其身,靠着阿谀奉承爬上了宦官首领的位置;开方是卫国公子,为了追随齐桓公,连父母去世都不回去奔丧,还说“君上比父母更重要”。我们三人臭味相投,很快就结成了党羽。朝堂上,凡是反对我们的大臣,要么被安上“通敌”的罪名罢官,要么被派去偏远之地任职;那些想要求官的人,只要给我们送足够的金银珠宝,就能得到想要的职位。我家门前每天车水马龙,送玉璧的、献锦缎的、递银票的络绎不绝,连齐国的公侯见了我,都得躬身行礼,称我“易大夫”。

有次,户部尚书鲍叔牙的儿子想求个县令的职位,鲍叔牙不肯送礼,还在朝堂上弹劾我“贪赃枉法,败坏朝纲”。我表面上笑着应对,暗地里却让人查鲍叔牙的账,找出了几笔他当年管粮草时的“疏漏”,添油加醋地禀报给齐桓公。齐桓公本就对鲍叔牙“倚老卖老”不满,当即下令把鲍叔牙贬为庶民,流放莒国。看着鲍叔牙离京时的落寞背影,我心里没有半分愧疚,反而觉得——这就是跟我作对的下场。

可我心里清楚,我们的权力全靠齐桓公的信任。他年事已高,身体日渐衰弱,眼睛也花了,耳朵也背了,连处理朝政都得靠我们念奏章。我和竖刁、开方私下里商量,齐桓公一旦驾崩,齐国的王位肯定会引发争夺,公子无亏向来依附我们,若能拥立他登基,我们就能继续掌控朝政。为了防止其他公子作乱,我们开始暗中培养亲信,把宫中的侍卫、禁军都换成自己人,还把齐桓公的几个儿子打发到封地,不准他们回京。

公元前643年,齐桓公得了重病,躺在床上连起身都困难。我和竖刁、开方觉得时机到了,便下令封锁宫门,不准任何人进出,连给齐桓公送水送粮的宫女、太监都被我们抓了起来。有个老太监偷偷给齐桓公送粥,被我们发现后,当场乱棍打死,尸体扔到宫墙外,杀鸡儆猴。

那天,我偷偷溜进齐桓公的寝宫,想看看他的状况。寝宫里又脏又臭,窗帘紧闭,只有一丝微弱的光从缝隙里透进来。齐桓公躺在冰冷的床上,形容枯槁,头发胡子都白成了一团,见我进来,他浑浊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光亮,挣扎着伸出手,声音嘶哑得像破锣:“牙……给我点水……我渴……”

我站在床边,看着他这副惨状,心里没有半分怜悯,反而觉得他太过天真。“君上,”我冷笑着说,“您已经老了,管不了齐国的事了。如今宫外都是我们的人,公子无亏很快就会登基,您就安心去吧。”

齐桓公听了我的话,眼睛瞪得大大的,满是怨恨和不解,他想骂我,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最后一口气没上来,头歪在了枕头上。我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确认他死了,便转身离开了寝宫,任由他的尸体在里面腐烂。

齐桓公的尸体停放了六十七天,没人敢去收殓。直到蛆虫从窗子里爬出来,爬到宫门外,其他公子才知道他死了。公子昭在宋襄公的帮助下,率军杀回临淄;公子潘、公子元、公子商人也各自带着兵马争夺王位,齐国瞬间陷入内乱。我和竖刁、开方拥立的公子无亏,刚登基没几天,就被公子昭的军队杀了。

竖刁在战乱中被士兵砍死,开方逃去了卫国,只有我,还想带着这些年搜刮的金银珠宝逃出临淄。可我刚走到城门,就被百姓认了出来。“是易牙!那个杀子献君的禽兽!”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周围的百姓瞬间围了上来,有人拿起石头砸我,有人用棍子打我,骂声此起彼伏:“你连自己的儿子都敢杀,还有什么做不出来!”“齐桓公待你不薄,你却害死他,你该千刀万剐!”

我被百姓们打得头破血流,最后被赶来的士兵抓住,押到了集市上。公子昭坐在高台上,看着我,眼里满是怒火:“易牙,你杀子献君,囚禁君主,祸乱齐国,今日我要为齐桓公报仇,为齐国百姓除害!”他下令,将我凌迟处死,让百姓们看着我一点点死去。

行刑的那天,集市上挤满了人。刽子手拿着小刀,一刀一刀地割我的肉,每割一刀,我都疼得惨叫,可百姓们却拍手叫好,还有人花钱买我的肉,说要“解恨”。我看着自己的肉被一块块割下,看着百姓们愤怒的脸,突然想起了儿子熟睡时的模样,想起了妻子温柔的笑脸,想起了管仲当年的劝谏。若是当初没有杀子,若是没有贪图权势,我或许还在宋国做个普通的庖人,过着安稳的日子,不至于落得这般下场。

最后一刀落下时,我听见百姓们的欢呼声,可我却觉得无比讽刺。我易牙一生,为了攀附权贵,舍弃了亲情,背叛了君主,最终却成了齐国的罪人,成了天下人的笑柄。临淄宫的青铜鼎依旧在煮着肉羹,可那碗让我飞黄腾达的“鲜羹”,终究成了我一辈子的罪孽,也成了齐国历史上,一段最黑暗、最讽刺的过往。

风卷起集市上的尘土,带着血腥气飘向远方。我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仿佛又看见儿子在我怀里撒娇,要我给他编草鸢。若是有来生,我再也不要什么权势,只愿做个普通人,守着家人,过一辈子安稳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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