禩
高墙内的月光很凉,洒在我囚牢的枯草上,像一层化不开的寒霜。我裹紧身上单薄的囚衣,指尖触到腕上冰冷的铁链,链环摩擦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他们都叫我“阿其那”——满语里“狗”的意思,是我那曾称兄道弟的四哥,如今的雍正皇帝,赐给我的名字。可没人记得,我爱新觉罗·胤禩,曾是康熙爷最看重的皇子之一,曾是百官口中“贤明豁达”的八阿哥,曾离那至尊之位,只有一步之遥。
康熙二十年,我生于紫禁城,母妃卫氏出身辛者库,身份低微,连带着我幼时也常被其他皇子轻视。别的阿哥有母妃撑腰,能在御花园里骑马射箭、听名师授课,我却只能缩在阿哥所的角落里,偷偷跟着太监认汉字,借着给康熙爷请安的机会,才能远远看一眼朝堂的模样。可我性子倔,不认命——母妃身份低,我就比别人更懂察言观色;没名师教,我就把《论语》《资治通鉴》翻得卷边,连康熙爷随口提的典故,都能准确说出出处。渐渐地,康熙爷注意到了我,常让我随驾出巡,还夸我“心性沉稳,有办事之才”。
我知道,要在这深宫里站稳脚跟,光有学识不够,还得有人脉。我待人素来温和,从不因出身轻视下臣,也不因政见苛责同僚。户部尚书马尔齐哈家里遭了灾,我悄悄送去银两;翰林院编修陈梦雷因事被贬,我在康熙爷面前为他求情;连平日里跟我不对付的十阿哥胤䄉,遇着难处,我也会伸手帮一把。久而久之,朝堂上越来越多的大臣站在我这边,连佟国维、马齐这样的重臣,都公开说我“贤明,可承大统”。那时的我,以为只要再努努力,就能让康熙爷点头,把那龙椅交到我手里。
康熙四十七年,太子胤礽第一次被废,储位空悬,朝堂上的暗流瞬间汹涌。佟国维等人联名上疏,举荐我为新太子,康熙爷却突然变脸,当着百官的面说我“柔奸性成,妄蓄大志”,还说我“母家微贱,岂可立为太子”。我跪在地上,听着康熙爷的斥责,耳朵里嗡嗡作响——我以为的“贤名”,竟成了“柔奸”;我拼命攒下的人脉,竟成了“妄蓄大志”的罪证。那天的风很冷,吹得我脊背发凉,我才明白,在皇权面前,所谓的“贤明”,不过是随时能被撕碎的幌子。
可我没认输。太子被复立后,依旧我行我素,很快又被康熙爷废黜。我知道,这是我的机会。我一边继续拉拢大臣,一边让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䄉帮我打探消息,连十四阿哥胤禵,我都时常派人送去礼物,维持着兄弟情谊。康熙爷晚年,身体越来越差,朝堂上的争夺也越来越激烈——四哥胤禛低调隐忍,总在康熙爷面前表现得“一心向佛,不问政事”;十四阿哥胤禵被派去西北打仗,得了不少军功,成了我最强劲的对手。我看着他们,心里的弦绷得越来越紧,却没料到,最会藏的,竟是那个看似“不争”的四哥。
康熙六十一年冬,康熙爷在畅春园驾崩。我刚接到消息,就被召进宫中,却见隆科多手持遗诏,高声宣读:“传位于四阿哥胤禛!”我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是四哥?他明明一直与世无争,怎么会突然得到遗诏?我看着胤禛走上前,接过遗诏,接受百官朝拜,心里的不甘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可隆科多掌控着京城防务,十四阿哥远在西北,我手里没有兵权,只能眼睁睁看着胤禛登基,成了雍正皇帝。
雍正元年,四哥刚登基,就开始对我动手。他先把我晋封为廉亲王,让我总理事务,看似重用,实则处处提防——我举荐的官员,他总找理由驳回;我处理的政务,他总要重新核查,鸡蛋里挑骨头。九阿哥胤禟被派去西宁,十阿哥胤䄉被圈禁,我身边的人,一个个被调走、贬斥,我成了孤家寡人。可我没敢反抗,只能忍着,盼着四哥能念及兄弟情分,给我留条活路。
可我错了。雍正四年,四哥终于撕下了伪装。他下旨历数我的罪状,说我“谋夺储位,结党营私”,说我“自康熙四十七年以来,无日不图谋危害社稷”,还把我从宗人府除名,赐名“阿其那”,把我囚禁在宗人府的高墙内。我的妻子郭络罗氏,也被四哥下旨“休回母家”,不久后就传来了她自焚的消息。我坐在囚牢里,听着这个消息,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我这辈子,争来争去,最后却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
囚牢里的日子很苦,每天只有一碗馊掉的粥,连一口热水都喝不上。我的身体越来越差,咳嗽不止,夜里常常疼得睡不着觉。我躺在枯草上,看着窗外的月光,想起小时候母妃抱着我,在阿哥所的角落里给我讲故事;想起康熙爷第一次夸我“有办事之才”时,我心里的欢喜;想起百官举荐我为太子时,我以为自己终于能出头的激动。可如今,这一切都成了泡影。
我知道,四哥不会放过我。他赐我“阿其那”,就是想让我像狗一样死去,让天下人都知道,我是个谋逆的罪人。可我不甘心——我从未想过危害社稷,从未想过背叛康熙爷,我只是想争一个公平,想让母妃不再因出身被轻视,想让自己的才华能有用武之地。难道这也错了吗?
雍正四年九月,我在囚牢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临死前,我看着窗外的月光,想起了四哥登基那天,他穿着龙袍,接受百官朝拜的模样。或许,从一开始,我就不该争——在这皇权的游戏里,输的人,注定连尸骨都留不下。
后来,乾隆皇帝即位,为我平反,恢复了我的宗籍,还追封我为恂勤郡王。可这些,对我来说都太晚了。大清的史书上,或许会记载“胤禩,康熙第八子,因谋夺储位被雍正帝圈禁,赐名阿其那,卒于囚牢”,却不会记载,我曾是个想靠才华出头的皇子,曾是个想保护家人的丈夫,曾是个在皇权斗争里,身不由己的牺牲品。
高墙内的风还在吹,卷起地上的枯草,飘向远方。我的一生,像极了这囚牢里的月光,看似明亮,却始终照不进皇权的黑暗,最后只能在寒冷里,无声地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