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之秽染

那声微弱却直达灵魂的铃音，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只激起了一圈短暂的涟漪，随即被井中翻涌而出的、更加庞大的恶意彻底吞没。

　　井口掀开一角的黑暗不再仅仅是黑暗，它开始“流淌”出来。并非液体，而是一种粘稠的、灰白色的“虚无”，仿佛凝聚了无数被遗忘时光的尘埃与诅咒。这东西所过之处，不仅仅是生命的消亡，更是“存在”本身的被侵蚀。

　　地面在“灰白虚无”的流淌下，并未下陷，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老化”和“剥落”。坚实的泥土瞬间变得如同千年的沙硕，然后无声无息地消散；几块散落的碎石在触及灰白气息的刹那，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盖上厚厚的、如同经历了亿万年风化的苔藓和裂纹，继而崩解成齑粉。

　　这不是物理破坏，这是时间的加速腐败！

　　“退！快退！”周语嘶吼着，他拖着几乎失去意识的涯闲绘，拼命向后挪动。他的右臂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但那条左臂却愈发沉重，灰败的颜色向上蔓延，已经越过了肩膀，触及了他的锁骨。皮肤下的蠕动感变成了清晰的、仿佛骨骼在内部被强行扭曲重组的“嘎吱”声，剧痛几乎让他晕厥，但他死死咬着牙，依靠着顽强的意志对抗着来自井口的召唤和左臂的异变。

　　芷野和佳乐时也连滚爬爬地向后撤退，她们惊恐地看到，刚才她们立足的那片洼地，在灰白气息掠过之后，已然变成了一片绝对光滑、仿佛被无形抹布擦除过的“空白”，连概念上的“地面”都消失了！

　　“闲绘！醒醒！！”芷野看到涯闲绘眼神空洞，气息奄奄，焦急万分。他七窍仍在渗血。

　　涯闲绘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的声音：“……忘了……都忘了……爆炸……周语……死了……又……没死……时间……错了……”

　　他的记忆彻底混乱，关于“未来”的片段支离破碎，与“现在”扭曲地交织在一起，甚至开始影响他对现实的认知。

　　就在这时，那流淌的“灰白虚无”似乎拥有了某种基础意识，它像是一滩拥有生命的酸液，开始分出一股，如同触手般，精准地朝着状态最不稳定、灵魂“漏洞”最大的涯闲绘蔓延而去！它要“品尝”这个敢于忤逆时间法则的灵魂，要将他彻底分解成最基本的时间尘埃！

　　“滚开！”周语见状，想也不想，猛地将自己那条正在异变的、灰败色的左臂，横在了涯闲绘与那灰白触手之间！

　　“嗤——！”

　　仿佛烧红的铁块烙进冰水，又像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腐败力量在互相侵蚀！灰白触手与周语的左臂接触的瞬间，发出了令人头皮发麻的怪异声响！

　　周语发出了凄厉到变调的惨叫！他感觉自己的左臂仿佛被扔进了时间流速达到极致的绞肉机，每一寸血肉、每一条神经、每一块骨骼都在经历着亿万次的诞生与腐朽！那痛苦超越了人类能想象的极限！

　　然而，诡异的是，他那条本就异变的手臂，并未像周围环境那样瞬间化为飞灰。皮肤下的那些灰白色纹路爆发出刺目的光芒，竟然在与那“时之秽染”进行着某种激烈的对抗和……融合？！

　　井底传来一声夹杂着疑惑和更浓兴趣的无声波动。它似乎也没料到，这个被它随手“催化”的容器，竟然能一定程度上抵抗甚至适应？它散发出的时间腐蚀之力！

　　趁着这短暂的僵持，芷野和佳乐时奋力将涯闲绘拖离了更远的距离。

　　周语跪倒在地，右臂支撑着身体，左臂则如同不属于自己一般，与那灰白触手死死纠缠在一起，灰败色与灰白色互相渗透、侵蚀，形成了一种极其不稳定的、散发着毁灭气息的平衡。他大口喘着粗气，汗水、血水和泥水混合在一起，从下颌滴落。他抬起头，看向那不断涌出“时之秽染”的井口，眼中不再是单纯的疯狂或绝望，而是多了一丝与这恐怖存在正面抗衡的、近乎魔神般的悍戾。

　　“还有什么招……尽管使出来……”他对着井口，嘶哑地低语。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挑衅，井口翻涌的黑暗再次变化。那灰白色的“时之秽染”缓缓收回，但紧接着，一股无形的、却更加恐怖的力量降临了。

　　这一次，它没有直接攻击肉体或环境。

　　它作用于……感知。

　　没有任何预兆，周语眼前的景象猛地一变！

　　他不是跪在雨后泥泞、遍布焦痕的后院，而是站在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学校走廊里。正是晚自习下课的时间，学生们嬉笑着从他身边走过，仿佛之前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

　　“周语？你站在这儿发什么呆？脸色这么白？”一个同班同学拍了拍他的肩膀，触感真实。

　　周语茫然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左臂——完好无损，穿着熟悉的校服袖子。

　　好了？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巨大的恍惚和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刚刚升起，下一秒，景象如同被打碎的镜子般破裂！

　　他又回到了阴森的后院，跪在泥泞中，左臂传来被啃噬和扭曲的剧痛，井口的黑暗近在咫尺。

　　但没等他适应，画面再次切换！

　　他看到了芷野肩头被黑色水箭穿透，倒在自己面前；看到了佳乐时被影子掐住脖子，双眼翻白；看到了涯闲绘七窍流血，对着他大喊：“快走！”；甚至看到了……看到了自己拉响炸弹，在火光中化为碎片……

　　过去、现在、未来（或者说，那个被改变前的“未来”）的恐怖片段，如同失控的走马灯，以毫无逻辑的顺序，疯狂地冲击着他的大脑！

　　“啊——！”周语抱住头颅，发出了痛苦的嚎叫。他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幻觉，时间的顺序彻底被打乱，他的意识在无数个痛苦的“现在”中颠簸流转。

　　不仅仅是周语！

　　旁边的芷野，突然发现自己正坐在安静的教室里考试，笔下的题目却变成了用扭曲人脸和黑色丝线构成的诡异图案；下一刻，她又感觉自己正在被拖向古井，冰冷的井水淹没她的口鼻；转瞬间，她看到涯闲绘微笑着对她说“没事了”，但那笑容却僵硬如同蜡像……

　　佳乐时则不断重复着在旧校史馆被追逐、在镜湖看到自己影子狂笑、以及周语手臂异变的场景，这些画面交错重叠，让她濒临崩溃，蹲在地上死死捂住耳朵，却无法阻挡那些景象直接在她脑海中上演。

　　就连意识模糊的涯闲绘，也未能幸免。他破碎的记忆被这股力量搅动得更加混乱，他时而以为自己还是那个拥有预知能力的少年，时而感觉自己已经苍老垂死，时而又回到了逆转时间那一刻灵魂被撕裂的痛苦中……

　　井底的存在，正在将他们每一个人的时间感彻底搅乱！它让他们同时经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恐怖，让现实与幻觉的边界模糊，从精神层面瓦解他们的抵抗。

　　这是比直接杀死他们更加残忍的折磨。在错乱的时序中，希望与绝望交替，真实与虚幻交织，最终导向的，只能是彻底的疯狂和自我认知的崩坏。

　　周语在无数破碎的恐怖片段中挣扎，他看到“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死亡，看到伙伴们以各种凄惨的方式消逝。剧烈的精神冲击甚至开始影响现实，他那条与“时之秽染”接触过的左臂，表面的灰败纹路开始像活着的触须般微微摆动，仿佛在吸收着周围混乱的时间波动，异变的速度再次加快，手臂的轮廓开始向着非人的形态扭曲。

　　就在四人的精神即将在这错乱的时序中被彻底撕碎之际——

　　那口不断涌出黑暗和混乱的古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不是意志，不是能量。

　　更像是一个……实体。

　　一个被囚禁了无数岁月，因为涯闲绘逆转时间的扰动和此刻剧烈的时间混乱，而短暂苏醒了一瞬的……巨大存在的……一次微不足道的……翻身。

　　仅仅是这微不足道的一下“动静”，一股源自生命最本源的、超越了任何怨念和诅咒的、纯粹的古老与庞大的恐惧，如同宇宙背景辐射般，无声无息地笼罩了全场。

　　时间错乱的幻象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消失。

　　周语、芷野、佳乐时，甚至连意识模糊的涯闲绘，都僵在了原地。

　　他们的身体无法动弹，血液仿佛冻结，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无法理解、无法形容的“巨大”所带来的、足以让灵魂瞬间蒸发的终极恐怖。

　　井底那一直散发着冰冷“探究”和“不悦”的意志，在这股“古老与庞大”面前，也如同萤火之于皓月，瞬间变得渺小、甚至……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与“收敛”。

　　后院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那口井，依旧张着黑暗的巨口。

　　而在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似乎有某种更加庞大、更加古老、连时间腐蚀之力都只是其微不足道一部分的“东西”，刚刚……瞥了这个世界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