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雨将曼谷的空气洗刷得略带湿润,但清晨的阳光已然炙热,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公寓简陋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带。江誉几乎一夜未眠。
电脑屏幕上,来自国际刑警组织顾问米勒的数据包已经被打开。数个小时,他沉浸在海量的日志文件、网络流量记录、被部分解密的通信片段以及那些令人心碎的受害者报告之中。他的眼神专注,手指在键盘上偶尔敲击,放大着某些细节,或是在复杂的代码流中标记出可疑的段落。
多年的经验让他像一位老练的鉴证专家,能在数据的残骸中嗅到犯罪者无意间留下的“气味”。而这一次,他确实嗅到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
“暗网蜂巢”的运作极其专业。资金清洗路径采用了当前最流行的混币器和跨链桥技术,几乎无懈可击。服务器的跳转逻辑严谨,使用了多层加密和伪装,显然有顶尖的网络安防专家在背后架构。这些都在预料之中,能犯下百亿级别大案的组织,必然有其过人之处。
但引起江誉高度注意的,是一些更深层、更细微的“习惯”。
比如,在某个用于指挥底层“工蜂”的指令脚本中,加密算法的嵌套方式有一种独特的冗余结构。这种结构并非标准协议,也非效率最优的选择,更像是一种个人偏好的体现——一种为了确保极端情况下容错而设计的、略显保守但极其顽固的代码风格。
又比如,在清理痕迹的自动化程序里,对日志文件进行覆写时,习惯性地进行七次随机数据填充后再执行物理删除。这个“七次”的频率,并非行业通用标准,更像是一种带有某种执念的仪式感。
这些细节,如同隐藏在喧嚣人海中某个特定个体的走路姿势、说话时不经意的口头禅,或者签名时某个笔画的独特转折。它们微不足道,却具有强烈的个人识别特征。
江誉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他调出了一个加密的私人存档,里面是五年前,导致搭档阿亮牺牲的那次任务的相关技术分析资料。当时,他们追踪的那个勒索软件团伙,其使用的恶意软件内核和指挥控制服务器的通信协议中,就存在着类似风格的“习惯”——同样的加密算法嵌套冗余,同样的覆写程序对“七”这个数字的执念。
当时,这些细节被视为犯罪团伙技术实现上的个别特征,并未引起足够重视,尤其是在阿亮牺牲的悲剧发生后,调查的重点转向了行动失误,这些技术细节渐渐被尘封。
五年过去了,这些本该被遗忘的“指纹尘埃”,竟然在另一个更为庞大、更为危险的全球性犯罪组织“暗网蜂巢”的核心技术中,再次浮现。
巧合?江誉从不相信这种级别的巧合。
这意味着,五年前那个导致阿亮牺牲的团伙,与如今的“暗网蜂巢”存在技术上的同源性。很可能是同一批核心技术人员,甚至是……同一个主导者。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江誉的脊椎爬升,随之而来的是被压抑了五年的怒火和蚀骨的愧疚。阿亮惨死的画面再次清晰无比地冲击着他的脑海。如果……如果当初他能更早意识到这些技术特征的重要性,如果能更深入地挖下去……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清脆的电子音在安静的公寓里显得格外刺耳。江誉猛地从沉思中惊醒,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警惕。他在曼谷几乎不与外人接触,这个住址也是临时的,谁会在这个时候上门?
他迅速合上笔记本电脑,动作轻捷地走到门后,透过猫眼向外望去。
门外站着两个人。前面是一位身材高大、穿着熨烫平整的短袖衬衫和西裤的中年亚洲男性,神色严肃,目光沉稳,带着一种久居官场的干练气息。江誉认得他,是泰国皇家警察总署的素攀警监。而站在素攀警监身后半步的,是一位戴着金丝边眼镜、提着一个公文包的白人男子,大约五十岁左右,气质儒雅,但眼神中透着审视和精明。江誉认出,那是昨晚与他通电话的国际刑警组织顾问,詹姆斯·米勒。
他们竟然直接找上门来了。
江誉沉默了几秒,打开了门,但身体依然挡在门口,没有立刻请他们进来的意思。
“江先生,冒昧打扰。”素攀警监率先开口,语气还算客气,但带着不容置疑的正式感,“这位是国际刑警组织的米勒顾问。我们需要和你谈谈。”
米勒上前一步,脸上挤出一丝职业化的微笑:“江先生,看来你已经收到并查看了我们发送的数据。电话沟通可能不够正式,所以我们亲自前来,希望能当面表达我们的诚意和请求。”
江誉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最后停留在米勒身上,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我看了数据。然后呢?”
米勒似乎对江誉的冷淡有所准备,继续说道:“情况比我们想象的更严峻。‘暗网蜂巢’的破坏力正在迅速扩大,每天都有新的受害者出现。常规的侦查手段已经失效。我们需要你的专业能力,江先生。你曾是这方面最顶尖的专家。”
“那是以前的事了。”江誉侧身,示意他们可以进来,但语气依旧疏离,“我现在只是个私人顾问。”
公寓内的陈设简单得近乎空旷,除了必要的家具和那套高性能电脑设备,几乎看不到任何个人物品,透着一种临时性和自我放逐的孤寂。
素攀警监环顾了一下四周,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对江誉目前的处境有些意外,但也更坚定了说服他的想法。“江,我知道阿亮的事让你很不好受。”素攀警监的声音低沉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或许是为了提起旧事),“但那次的意外,责任并不全在你。现在,有无数个家庭正在因为‘暗网蜂巢’而破碎。我们需要阻止他们。”
阿亮的名字像一把刀,猝不及防地刺中了江誉内心最柔软的部分。他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素攀警监,米勒顾问,”他走到窗边,背对着两人,看着楼下熙攘的街道,“数据我很看了。这个‘蜂巢’很专业,也很危险。你们应该调动更强大的官方资源,而不是来找一个已经离开五年的人。”
“我们试过了。”米勒的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和焦灼,“包括一些合作公司的顶尖红队(攻击方)专家,但效果有限。对方似乎总能预判我们的行动,或者说,他们的系统设计本身就针对了现有的侦查范式。而你,江先生,你的思维模式,你对数据异常点的洞察力,是独一无二的。更重要的是……”
米勒顿了顿,似乎在观察江誉的反应,然后缓缓说道:“我们内部评估认为,‘暗网蜂巢’的核心技术骨干,可能与你过去处理过的某些棘手案件有关联。也许,你有我们不具备的……‘历史视角’。”
江誉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盯着米勒:“你们也发现了?”
米勒和素攀警监交换了一个眼神,米勒点了点头:“一些非常细微的技术特征,指向了数年前活跃过的一些网络犯罪团体,其中就包括……五年前在东南亚活动的那一个。但我们缺乏决定性的证据链来证实这种关联。”
江誉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官方层面也注意到了这种技术上的相似性!这进一步印证了他的猜测。这不是他个人的臆想或执念。
“江,”素攀警监上前一步,语气诚恳,“回来吧,哪怕是作为临时顾问。我们需要你。那些受害者需要正义得以伸张。这也是……或许也是给阿亮一个交代的机会。”
“一个交代……”江誉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楼下,一个骑着摩托车的外卖员险些与一辆汽车相撞,引来一阵刺耳的喇叭声和咒骂。平凡世界的喧嚣与他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形成鲜明对比。
五年的自我放逐,试图用遗忘来麻痹自己,但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对真相的渴望,对罪恶的憎恶,以及那份对阿亮永远无法偿还的愧疚。如今,线索似乎重新浮现,而且指向了一个更庞大、更黑暗的深渊。
如果他继续逃避,可能会有更多的“阿亮”出现,更多的家庭破碎。而那个可能导致了阿亮牺牲的元凶,或许就隐藏在这个名为“暗网蜂巢”的怪物背后。
接受邀请,意味着再次踏入那个充满危险、谎言和背叛的世界,意味着要直面内心最深的创伤。但拒绝,则意味着永远活在悔恨的阴影里,意味着对可能存在的真相视而不见。
沉默了仿佛一个世纪之久。
江誉终于转过身,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那团熄灭已久的火焰,已然重新点燃,冰冷而坚定。
“数据我会继续深入分析。”他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需要最高级别的数据访问权限,以及……独立的行动许可。我不会在警察总署办公,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工作。”
米勒的脸上瞬间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连忙点头:“当然!权限和许可都不是问题。我们会在法律和资源允许的范围内,给你最大的支持!”
素攀警监也松了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
江誉走到电脑前,重新打开屏幕,上面依旧是他之前正在分析的数据流。他背对着两位来访者,淡淡道:“如果没别的事,我要开始工作了。”
送客之意,不言而喻。
米勒和素攀警监知趣地告辞离开。房门关上的那一刻,公寓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江誉坐回电脑前,却没有立刻开始工作。他拿起桌上那个装着与阿亮合影的相框,轻轻擦拭着并不存在的灰尘。照片里,阿亮笑得没心没肺,眼神清澈而充满活力。
“阿亮,”江誉对着照片,声音低沉而沙哑,“我好像……又闻到那只老鼠的味道了。这次,我不会再让他跑掉。”
他放下相框,目光重新聚焦在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数据流上。这一次,他看到的不再仅仅是代码和协议,而是隐藏在数据尘埃下的指纹,是一条可能通往过去真相和当前元凶的蛛丝马迹。
前国际刑警组织网络犯罪调查科精英江誉,正式被召回。而他自己也清楚,这一步踏出,便再无回头路。一场围绕全球网络深渊展开的追缉,就此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