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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词

烈日囚徒

那个阳光灿烂、祝福环绕的婚礼梦境,没有成为穆祉丞的慰藉,反而成了植入他骨髓的毒药。它太真实了,真实到每一个细节都刻骨铭心——王橹杰带笑的眉眼,朋友们祝福的掌声,他自己脱口而出的、掷地有声的“我愿意”。

这梦境像一个残酷的导演,将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渴望、最不可能实现的圆满,血淋淋地铺陈在他面前,然后在他触手可及的瞬间,轰然粉碎。它反复上映,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清晰,更具体,甚至开始衍生出细节——婚后的清晨,王橹杰在厨房为他准备早餐的背影;夕阳下,两人牵着手在河边散步的剪影;争吵后,王橹杰沉默地为他盖上毯子的温柔……

每一个幻象,都是一把凌迟的刀。

他开始恐惧睡眠,却又无法抗拒身体本能的衰竭。他像染上毒瘾一样,既害怕那梦境带来的极致痛苦,又病态地渴望着能在梦中再见王橹杰一面,哪怕只是幻影。他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直到精力耗尽,才昏沉跌入那个既甜蜜又残忍的漩涡,然后在心碎欲裂的嘶喊中惊醒,周而复始。

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去。原本健硕的身形变得瘦削伶仃,那件模仿王橹杰的白衬衫穿在身上,空荡荡得像个挂在衣架上的幽灵。眼窝深陷,皮肤是一种不健康的灰白,只有那双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悔恨的火焰。

他开始更频繁地出现认知错乱。

有时,他会对着空无一人的客厅,下意识地开口:“橹杰,晚上想吃什么?”话音落下,等待他的只有死寂,那寂静仿佛有重量,压得他直不起腰。

有时,他会拿起手机,熟练地找到王橹杰的号码,手指悬在拨号键上,直到屏幕暗下去,才恍然惊觉,那个人,再也无法接通。

直到那个雾气弥漫的清晨。

他彻夜未眠,天蒙蒙亮时,他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走进浴室。镜子上蒙着一层水汽,他机械地拿起毛巾,胡乱地擦了几下。

镜子里映出一张脸。

瘦削,苍白,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头发因为汗湿而软软地贴在额前。因为长期的模仿和潜意识里的自我惩罚,他的神态、他微微抿起的嘴角弧度,甚至他眼神里那种挥之不去的沉郁……都在不知不觉中,无限地趋近于另一个人。

水汽氤氲中,视线模糊。

穆祉丞看着镜中的影像,瞳孔缓缓放大,呼吸骤然停止。

那不是他。

那是……王橹杰。

是那个沉默的、温柔的、将所有痛苦埋藏在平静表面下的王橹杰。是那个被他逼到绝路、消失在雨夜的王橹杰。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恐惧、思念和荒谬感的洪流席卷了他。他伸出手,颤抖地、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冰冷的镜面,指尖沿着镜中人的轮廓缓缓描摹。

“橹杰……”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是你吗?你……回来了?”

镜中人同样用那双沉静而悲伤的眼睛望着他,无声地回应。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依赖感瞬间攫住了穆祉丞。他向前一步,额头抵在冰冷的镜面上,仿佛这样就能触碰到那个渴望已久的灵魂。

“对不起……对不起……”他哽咽着,泪水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洗手池上,“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回来好不好?求你了……没有你……我活不下去……我真的活不下去……”

他对着镜子里的“王橹杰”泣不成声,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可以倾诉的对象,尽管那只是一个虚幻的倒影。

他就这样抵着镜子,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双腿发软,才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镜面上的水汽重新凝聚,模糊了那个他误认为是王橹杰的影像。

也正是在这个他精神最脆弱、最混乱的早晨,他接到了王橹杰母亲的电话。

女人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种极力压抑悲伤后的、令人心碎的平静,而不是预想中的哭喊与指责。

“是小穆吗?我是王橹杰的妈妈。”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东西,橹橹……他,嘱咐过要交给你。你方便……出来见一面吗?”

“橹橹……”这个陌生的、亲昵的小名,像一根针,轻轻扎在穆祉丞的心上。他这才意识到,在王橹杰作为他的“兄弟”之外,他还是一个被父母疼爱、被家人依赖的儿子和哥哥。而他,摧毁了这个家庭的核心。

见面地点约在了一家安静的茶馆包厢。穆祉丞到的时候,王母已经坐在那里了。她是一位气质温婉的中年女人,眉眼间能看出王橹杰的影子,只是此刻,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无法掩饰的悲痛和疲惫,眼角带着哭过的红肿。

她对面,还坐着一个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少年,眉眼与王橹杰有七八分相似,但更加稚嫩,眼神里带着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沉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穆祉丞的抵触。那是王橹杰的弟弟。

“阿姨……”穆祉丞哑声开口,几乎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

王母看着他,目光在他身上那件不合身的白衬衫上停留了一瞬,眼神复杂,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坐吧,小穆。”她指了指身边的少年,“这是橹橹的弟弟。”

穆祉丞僵硬地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攥紧。

王母将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保养得很好的深蓝色绒布盒子推向穆祉丞。“这是橹橹……她顿了顿,声音更咽,“是左奇函那孩子,在整理橹橹的东西时发现的这个盒子,交给了我们……”

穆祉丞的目光落在那个盒子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这里面,”王母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但她努力维持着平静,“有他的日记,从他幼儿园开始记的,很琐碎,但……事无巨细,直到……出事那天。”她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接下来说出的话需要极大的勇气,“还有……这个U盘。里面,是他录下的一些……声音。”

穆祉丞猛地抬起头,眼中是震惊和不解。

王母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她偏过头,用手帕擦拭了一下,才继续道:“橹橹他……从小就不太会表达。心里有事,总是憋着。后来……后来他生了病,就更沉默了。医生说,让他试着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也许会好受些……他就……录了这些。”

“他出事那天下午……”王母的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旁边的弟弟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母亲颤抖的手,少年倔强地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哥哥出事那天下午,”弟弟替母亲说了下去,声音带着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却异常冷静,“给妈妈、爸爸,还有我都打了电话。”

少年抬起眼,直视着穆祉丞,那眼神清澈却又锐利,像一把小小的刀子。

“他跟妈妈说,他最近感觉好多了,药有按时吃,让妈妈别担心,注意身体,天冷加衣。他说……他说他做了一个很好的梦,梦到大家都很好。”

“他跟爸爸说,工作别太累,他存了一笔钱,打算……打算以后和喜欢的人开个小书店,他说爸爸要是累了,可以来帮忙看店。”

“他跟我说……”弟弟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哭腔,“他说,‘要听话,好好学习,替哥哥……好好照顾爸爸妈妈。’他还说……‘别怪任何人,是哥哥自己……走不出来了。’”

别怪任何人。

是哥哥自己走不出来了。

这句话,像最终判决的槌音,重重敲在穆祉丞的耳膜上,敲在他的灵魂上。王橹杰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在安慰家人,还在为他这个罪魁祸首开脱!

他甚至连一句指责,都不屑于留给他。

穆祉丞坐在那里,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只有剧烈的颤抖泄露了他内心的崩溃。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滚烫地灼烧着他的脸颊。

王母看着他痛苦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最终还是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她将盒子又往前推了推:“拿去吧,孩子。这是橹橹……留给你的。他的喜怒哀乐,他没能说出口的话,都在这里了。”

她站起身,弟弟也跟着站起来。少年最后看了穆祉丞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悲伤,有怨恨,或许,还有一丝荒谬的怜悯。

“我哥哥他……”少年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穆祉丞做最后的宣告,“他太苦了。”

说完,他搀扶着母亲,离开了包厢。

穆祉丞一个人坐在那里,对着那个深蓝色的绒布盒子,像对着一个装载着潘多拉魔盒的棺椁。他坐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夜幕降临,服务生小心翼翼地进来询问是否需要帮助,他才如梦初醒,抱着那个盒子,如同抱着王橹杰冰冷的骨灰盒,踉跄地回到了那个冰冷的公寓。

他没有立刻打开。

他把它放在王橹杰房间的书桌上,对着它枯坐了一夜。他害怕。他害怕看到那些文字,听到那些声音。他害怕那里面承载的,是他无法承受的深情与绝望。

第二天,阳光再次透过窗帘缝隙照射进来,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终于伸出手,像是进行一场庄严而痛苦的仪式,缓缓打开了盒子。

里面果然如王母所说,是厚厚一摞用牛皮绳仔细捆好的日记本,从幼稚的铅笔涂鸦到后来清瘦工整的字迹。旁边,是一个黑色的、小小的U盘。

他先拿起了日记。从最早的那本开始,一页页,如同跋涉过王橹杰短暂而沉重的一生。

(幼儿园)

“X月X日 晴。今天老师表扬我画画好看。我画了太阳,还有……一个看不清脸的人。妈妈问我那是谁,我说是天使。(旁边用蜡笔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散发着光芒的小人)”

(小学)

“X月X日 阴。隔壁班的穆祉丞打球又赢了,好多人给他加油。他跑起来像风一样。他好像……又不记得我叫什么了。”

(初中)

“X月X日 雨。他今天为了帮班里一个被欺负的同学,和高年级的人打架了,胳膊擦伤了好大一块。为什么总是为别人拼命?……疼不疼啊……”

(高中)

“X月X日 晴。分班名单出来了,我和他在一个班。心跳得好快。他坐在我斜后方,阳光照在他头发上,是金色的。”

“X月X日 多云。有人给他递情书,是个很漂亮的女生。他笑着拒绝了,说现在只想打球。……松一口气,又觉得……自己很卑劣。”

(大学 - 合租初期)

“X月X日 星。我们住在一起了。像梦一样。他睡相不好,总是踢被子。偷偷给他盖了好几次。”

“X月X日 阴。他喝醉了,靠在我身上,很重,但是……不想推开。他说‘橹杰,我们是一辈子的好兄弟’。……嗯,兄弟。(字迹被水渍晕开一小片)”

“X月X日 晴。确诊了。重度抑郁症。三年。原来那些情绪不受控制、失眠、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不是我的错。……不敢告诉他。他会怎么看我?一个……有病的‘兄弟’?”

(合租后期 - 病情加重)

“X月X日 雨。药吃了头晕,恶心。但想到明天还能看到他,好像……也能忍。”

“X月X日 风。他又为了张子墨和别人起冲突,额头破了。给他消毒的时候,手抖得厉害。他问我是不是冷了。这个傻子……”

“X月X日 雪。今天复查,医生说情况没有好转,甚至……加重了。……他今天和隔壁系的女生笑得很开心……挺好的,他应该……有正常的人生。我这份……见不得光的心思,就烂在心里吧。”

“X月X日 雾。妈妈打电话来,问起他……我说我们很好,是‘好兄弟’。……‘兄弟’……(笔尖在这里狠狠划了一下)这两个字,像枷锁……也像……我唯一能靠近他的借口。王橹杰,你真可悲。”

“X月X日 雷雨。噩梦。梦到他发现了我抽屉里的药,眼神里全是厌恶和恐惧。惊醒,一身冷汗。雨还在下,像永远不会停。”

“X月X日 阴。偷偷录了音。对着手机,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有哭。真没用。”

……

日记一页页翻过,穆祉丞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他看到了王橹杰如何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独自对抗着黑色的浪潮,如何将他视为唯一的光源,却又因这光芒的遥不可及而备受煎熬。

直到最后一本日记的最后一页。

笔迹是前所未有的凌乱、虚弱,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雨好大。他说……恶心。”

“他说……窒息。”

“如你所愿。”

“终于……可以……结束了。”

而在这一行之下,几乎是用尽生命最后的热度写下的,墨迹被大量的、早已干涸的泪水彻底晕开,字迹模糊变形,几乎难以辨认,却又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执念——

“还是……没能听到……你的我愿意啊…………”

那团模糊的墨迹,像一只绝望的眼睛,无声地凝视着穆祉丞,诉说着主人临死前最深切、最卑微、也最永恒的遗憾。

穆祉丞的指尖死死抠住那页纸,指甲几乎要嵌进纸张的纤维里。他仿佛能透过这晕开的字迹,看到王橹杰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是如何一边流泪,一边写下这行字,然后独自走向那片冰冷的雨幕和死亡。

“呃……”一声痛苦的呜咽从他喉咙深处挤出。

他几乎是摔开了日记本,颤抖着,将U盘插入电脑。

里面果然有十二个音频文件,按照日期命名,横跨三年,每个季节一条。

他点开了第一个。

【音频1 - 春 - 三年前】

(轻微的电流声,然后是长久的沉默,只有压抑的呼吸声)

王橹杰(声音很低,带着刚确诊后的茫然和疲惫):“……医生说,重度抑郁症。三年……原来那些不对劲,不是我想多了。(深吸气)不敢告诉他。他那么耀眼,像太阳……怎么会理解阴影里的虫子……(声音越来越轻)就这样吧,以兄弟的名义……能陪着他,看着他就好。(长时间的沉默,然后是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音频2 - 夏 - 三年前】

(背景有隐约的蝉鸣和远处篮球拍打的声音)

王橹杰(声音带着一丝虚弱的笑意):“他又去打球了,肯定又是一身汗。(咳嗽了两声)药好像有点副作用,恶心,头晕……但想到晚上还能看到他,给他煮醒酒汤,好像……也能忍。(停顿)他今天好像很开心,因为赢了比赛。他笑起来……真好看。”

【音频3 - 秋 - 两年前】

(风声,树叶沙沙作响)

王橹杰(声音低沉,带着秋日的凉意):“今天复查,医生说情况没有好转。……他今天和隔壁班的女生笑得很开心,那个女生很漂亮,和他很配。(自嘲地笑)挺好的,他应该……有正常的人生,娶妻生子。我这份……见不得光的心思,就烂在心里吧。(声音哽咽)可是……心好疼啊……”

【音频4 - 冬 - 两年前】

(声音有些鼻音,像是感冒了,或者哭过)

王橹杰:“妈妈打电话来,问起他……我说我们很好,是‘好兄弟’。……‘兄弟’……(苦涩地重复)这两个字,像枷锁,把我锁在原地……也像……我唯一能靠近他的、可怜又可笑的借口。王橹杰,你真可悲。(传来压抑的哭声)”

【音频5 - 春 - 一年前】

(背景有鸟叫声)

王橹杰(声音疲惫):“又梦见找不到他了。在一条很黑的巷子里,怎么喊他都不应。(停顿)醒来发现他在客厅打游戏,声音开得很大。……幸好,只是梦。(低声)可是,为什么感觉他离我越来越远了?”

【音频6 - 夏 - 一年前】

(雨声)

王橹杰:“下雨了。他没带伞。(咳嗽)我该去接他吗?他会觉得我烦吗?(长时间的犹豫)……还是去吧。把伞给他就好,不多说话。(自嘲)看,我连对你好,都这么小心翼翼,像个罪犯。”

【音频7 - 秋 - 一年前】

(安静的夜晚)

王橹杰(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偷偷拍了他的照片,睡着的。像个孩子。(轻轻的笑声)要是能一直这样看着他就好了。(声音低落下去)可是……我不配吧。一个连自己都控制不了的病人……”

【音频8 - 冬 - 一年前】

(背景有电视的声音,似乎在播放新年晚会)

王橹杰(声音带着一丝难得的暖意,但很快消失):“跨年了。他睡着了,在沙发上。给他盖了毯子。(沉默片刻)新年愿望……(极轻地)希望……明年,我能勇敢一点。或者……他能发现……(戛然而止,苦笑)算了,不可能的。”

【音频9 - 春 - 半年前】

(声音明显更加虚弱)

王橹杰:“药量又加了。副作用好难受。今天差点在他面前晕倒。他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熬夜了。(咳嗽)他信了。……他好像,从来不会深究我的话。”

【音频10 - 夏 - 半年前】

(闷热的夜晚,有蚊虫的声音)

王橹杰(声音带着绝望):“又发作了。控制不住地想哭,浑身发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敢让他看见。(啜泣)我好像……撑不下去了。好累……真的太累了……”

【音频11 - 秋 - 三个月前】

(风声萧瑟)

王橹杰(声音空洞):“医生说,这是最后一次警告。如果再加重,可能需要住院。(长时间的沉默)住院……就意味着,连远远看着他的机会都没有了。(声音颤抖)我该怎么办……”

【音频12 - 】

(背景极其安静,只有连绵不绝的、令人窒息的雨声,敲打着窗户。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耗尽了所有情绪后的、死寂的平静)

王橹杰:“……雨还没停。他说……恶心。(极轻地重复)恶心。(停顿)他说……窒息。(极轻的笑声,空洞得可怕,像碎玻璃摩擦)如你所愿,穆祉丞。……我把自由,还给你了。”

(长久的沉默,只有无情的雨声,仿佛永无止境)

“……只是,好遗憾啊……”(声音突然带上了一丝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哭腔)“……没能……亲口听你说一句……哪怕是骗我的……‘我也喜欢你’……或者……(声音越来越低,几乎消散在雨声里)‘我愿意’……”

(录音在这里,戛然而止)

“我也喜欢你……”

“我愿意……”

这几个字,王橹杰到死,都没能等到。在录音的最后,他甚至连说出完整句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而穆祉丞,直到此刻,听着这跨越三年、记录着一个人如何被爱和病痛慢慢蚕食直至消亡的、血泪斑斑的证词,才终于明白,自己心底那份一直被他忽略、被他用“兄弟”名义强行镇压的感情,究竟是什么。

不是兄弟。

从来都不是。

是爱。

他爱王橹杰。

就像王橹杰爱他一样,沉默,汹涌,足以摧毁一切。

可惜,他的后知后觉,来得太迟太迟。迟到的深情,比草都轻贱。

“啊——啊啊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的哀嚎,终于冲破了穆祉丞喉咙的封锁,在死寂的公寓里轰然炸响!他猛地从椅子上栽倒在地,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痉挛着,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绝望地拍打着地面。他爱他!他原来爱他!

可是,他把他的爱人,亲手杀死了!他甚至,连一句虚假的“我愿意”,都吝于给予!

这份迟来的、鲜血淋漓的证词,没有带来解脱,只带来了更深、更绝望、更永无止境的痛苦深渊。日记最后一页那被泪水晕开的遗憾,和录音最后那气若游丝的期盼,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无法挣脱的网,将他牢牢缚住,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从此,他不仅要承受害死爱人的悔恨,还要背负着这份迟到的、无法投递的爱意,和那句永远无法说出口的“我愿意”,在这人间,踽踽独行,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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