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期

王橹杰离开的第十六年，同一天。

秋雨再次如期而至，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棂，与十六年前那场致命的暴雨有着截然不同的节奏，却带着同样深入骨髓的寒意。

王橹杰的弟弟接到电话时，窗外正是一片灰蒙蒙的雨幕。电话那头是陌生的声音，公事公办地通知他，一位名叫穆祉丞的先生于昨日被发现在其租住的公寓内去世，初步判断为服用过量药物，现场留有遗书和指定交予“王橹杰家人”的物品。

听筒从手中滑落，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弟弟僵在原地，窗外冰凉的雨声仿佛瞬间放大了无数倍，充斥着他整个耳膜，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十六年了……整整十六年，他以为时间已经冲淡了许多，至少表面如此。可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像一把生锈的、却依旧锋利的刀，猛地劈开了这层看似愈合的痂，露出了底下从未真正愈合的、血肉模糊的伤口。同一天……他选择了和哥哥同一天。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赶到那个公寓的。一切都整理得过分干净，甚至可以说是一尘不染，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秩序感，就像……就像他哥哥生前那样。穆祉丞安静地躺在床上，神态平静，甚至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释然弧度，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他瘦了很多，几乎脱了形，但那份属于他骨子里的轮廓还在。十六年的岁月和痛苦，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此刻却奇异地被一种永恒的宁静所覆盖。

床头柜上，整齐地摆放着几样东西。一枚边缘带着无法洗净的暗沉血渍的玉佩，一枚素净的银色素环，一个密封的信封，以及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旧式录音笔。

弟弟颤抖着手，先拿起了那个信封。里面是穆祉丞亲笔写下的遗书，字迹工整，笔锋却带着一种虚弱的颤抖，仿佛每写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

【遗书内容】

致橹橹的家人：

请原谅我用这样的方式称呼你们，也请原谅我最终选择了这条懦弱的路。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去赴一个迟到了十六年的约了。请不要为我悲伤，这对我而言，不是终结，而是期盼已久的归期。

这十六年，我每一天都活在悔恨和思念里。我努力过了，真的。我试着像他期望的那样“好好活下去”，我搬了家，换了环境，甚至尝试着去感受阳光和微风。可是，没有他的世界，再温暖的阳光也是冷的，再和煦的微风也带着刀割般的疼。

我戴着这枚戒指，守着他留下的玉佩，假装他还在我身边。可幻觉终究是幻觉，它温暖不了冰冷的被褥，也回应不了我夜半惊醒时的呼唤。我越来越分不清，活着的这个穆祉丞，到底是谁。是那个害死他的罪人，还是一个试图变成他的可怜影子？

太累了。我真的太累了。

这十六年的每一天，都是我偷来的，也是我欠他的。现在，我想把这偷来的时光，连本带利地还给他。

玉佩和戒指，是他留给我唯一的东西，现在，我将它们完整归赵。它们应该回到真正属于他的地方，回到爱他的家人身边。我不配再拥有它们了。

录音笔里，是我最后想对你们说的话。对不起，占了你们一点时间。

请不必为我立碑，也不必祭奠。就让我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走。如果……如果真有另一个世界，请允许我去找他，亲口对他说一句迟到了太久的“对不起”，和……那句他没能等到的“我爱你”。

祝你们余生安康。

穆祉丞绝笔

信纸从弟弟手中飘落，他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泪水模糊了视线，他分不清这泪水是为了哥哥，还是为了这个用十六年时间为自己判处了死刑、最终选择执行的可怜人。他拿起那个录音笔，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按下了播放键。

短暂的沙沙声后，穆祉丞那熟悉又陌生的、带着极度疲惫和沙哑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心上：

【录音内容】

“叔叔，阿姨……还有……弟弟。”他的声音停顿了很久，仿佛在积攒力气，背景安静得可怕，“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知道，这三个字最没用，最苍白……可我……还是只能说这个。”

“是我……是我毁了橹橹，也毁了你们的家。这十六年……我每一天都在赎罪，可我知道，永远不够……永远……”

“请你们……别恨他。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眼瞎，是我愚蠢，是我用最恶毒的话……把他推开了。他那么好……那么干净……是我……玷污了他……”

（录音里传来压抑的、剧烈的咳嗽声，良久才平息）

“我走了以后……请把我和他……有关的东西，都处理掉吧。别留着了……看着难受……”

“这枚玉佩……是他最后……都想送给我的……可我不配。这戒指……是我擅自做主……‘嫁’给他时戴上的……现在，也还给你们……”

“我选在今天……是因为……十六年前的今天，他一个人……走得太孤单了。我怕他……路上害怕……我想去……陪陪他……”

（声音越来越轻，带着一种近乎虚无的飘忽）

“对不起……占用你们这么多时间……对不起……让你们……难过了……”

“祝你们……以后……都好好的……”

“啪嗒。”

录音笔从彻底脱力的手中滑落，再次掉在地板上，屏幕暗了下去。

弟弟再也支撑不住，顺着墙壁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他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压抑了十六年的泪水，混合着此刻为另一个灵魂涌出的悲恸，终于冲破了所有防线，汹涌而出。

“哥，他去陪你了”

窗外，秋雨依旧不知疲倦地下着，洗刷着这个看似一切如常的世界。雨水顺着玻璃蜿蜒流下，像一道道无声的泪痕。

一枚染血的玉佩，一枚素净的银环，一封绝笔的信，一段沙哑的录音。

这就是穆祉丞留下的全部。

他用十六年的孤独刑罚，最终兑现了那个无人见证的婚约，踏上了他期盼已久的、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归途。

去奔赴一场，迟到了十六年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