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上,那个私聊的对话框静静地亮着。
“小鸢,这幅字,卖吗?”
发信人是李皓,历史系直系的博士师兄,一个平日里在群里极少说话的人。
江晓鸢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她抬头,看向那个站在窗边,正慢条斯理擦拭毛笔的背影。
夕阳的余晖落在他宽大的灰色运动服上,竟透出几分萧索的宗师气度。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颤抖地在屏幕上敲击。
“师兄,我……我就是随便问问。”
李皓的消息几乎是秒回:“别谦虚,字是好字。汉隶的底子,但风骨更自由,有杀伐气。你爷爷写的?”
江晓鸢硬着头皮撒谎:“嗯……是。”
“老先生是哪位大家?我家里也做这行,或许认识。”
“他……他就是个乡下老头,自己瞎练的。”江晓鸢的心都快从嗓子眼蹦出来了。
李皓那边沉默了几秒。
“开个价吧,小鸢。我不是占你便宜,这字我很喜欢。”
价?
江晓鸢脑子一片空白。她哪里知道这东西值多少钱。
一百?一千?
她偷偷瞥了一眼刘备,他已经将笔洗好,挂在简陋的笔架上,动作一丝不苟,仿佛那不是几块钱的尼龙毛笔,而是什么稀世珍宝。
她咬了咬牙,壮着胆子回了一句。
“师兄……您看着给?”
这话说出去她就后悔了,显得太外行。
李皓却似乎笑了,发来一个语音条,声音温和而沉稳:“你这丫头。这样吧,五千,算是我个人收藏。如果老先生还有别的作品,价钱可以再谈。”
五千!
江晓鸢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她一个月的生活费,也才两千块。
这四个字,就值五千?
她几乎是立刻回道:“卖!师兄,卖的!”
“好,我明天下午过去取,方便吗?我把钱直接转你。”
“方便方便!”
结束了对话,江晓-鸢感觉自己像在做梦,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她拿着手机,跑到刘备面前,献宝似的把屏幕举到他眼前。
“大叔!你看!你的字,卖了五千块!”
刘备的目光从手机屏幕上扫过,没有半分波澜。
他只是淡淡地问:“五千块,是多少钱?”
“就是五十张红色的那种纸!”江晓鸢比划着,“够我们俩吃大半年的饭了!”
“哦。”刘备的反应,比她想象中平淡太多。
他关注的不是这个。
“够买几张去天京的‘票’?”
江晓鸢的兴奋被这一盆冷水浇得干干净净。
她查了一下:“最快的火车票,一张大概五百多。五千块,够买好几张了。”
刘备点了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神色。
“好,明日钱到手,我们便动身。”
看着他那理所当然的样子,江晓鸢不得不再次戳破他的幻想。
“不行。”
她把那张属于自己的身份证,又一次拍在了桌子上。
“没有这个,你有再多钱,也买不了票。车站的机器,不认钱,只认这个。”
刘备的目光,落在那张小小的卡片上。
那张卡片,像一座无形的雄关,横亘在他北上的路前。
他沉默了。
第二天下午,李皓如约而至。
他是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戴着金丝眼镜,看到江晓鸢时礼貌地点了点头。
当他看到那幅“仁者无敌”的真迹时,眼神瞬间就亮了。
“好字,好字!”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触摸着纸张的边缘,“这股气,是装不出来的。”
他没有多问“爷爷”的事,只是当场用手机操作。
很快,江晓鸢的手机“叮”地一声,收到了一条银行的短信。
【您尾号xxxx的账户于x月x日收入5000.00元,余额xxxx元。】
李皓客气地告辞,卷起字画,视若珍宝地离开了。
门关上。
江晓鸢看着手机上的那串数字,第一次感觉到了不真实。
钱,就这么来了。
“现在,有钱了。”刘备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江晓鸢转过身,一脸苦涩:“可我们还是走不了。”
“走得了。”
刘备的眼神很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
“既然官道被堵死了,那就找别的路。”
“什么别的路?”
“这城里,可有不需‘符节’,便能远行的车马?”
江晓-鸢愣住了。
她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打开手机,开始搜索“长途汽车”。
很快,她就失望地发现,从2017年开始,为了安全,全国长途客运都实行了实名制购票。
“汽车,也不行,一样要身份证。”她沮丧地说。
刘备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没想到,这个时代的“规矩”,竟如此天罗地网,无孔不入。
他看着江晓鸢,问出了一个更深层的问题。
“难道,就没有人,在这些规矩之外行事?”
江晓鸢的心猛地一颤。
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那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人和事。
她的第一个念头是抗拒,是害怕。她只是个普通学生,从未接触过那些。
“那……那是犯法的。”她小声说。
刘备看着她,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过来人的沧桑和了然。
“法,是绳墨,用来规束众人,维持安稳。”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河。
“但你要知道,自古以来,成大事者,无不是跳出绳墨之人。”
“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是循法吗?”
“孙仲谋背盟偷袭荆州,是守信吗?”
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江晓-鸢。
“我刘备,若只知守着汉室宗亲那点可怜的规矩,如今,怕也只是涿县草席上的一抔黄土。”
江晓鸢被他这番话说得哑口无言。
她感觉自己脑中那套从小建立起来的、非黑即白的价值观,正在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冲击得摇摇欲坠。
刘备没有再逼她。
他转身回到书桌前,重新铺开了一张宣纸。
他再次提笔,蘸墨。
这一次,他写的不是短句。
他写的是一篇完整的文章,是他记忆中,丞相写给那个不争气的儿子的《诫子书》。
“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他的笔迹,比之前更加沉稳,也更加苍凉。
每一个字,都像是他对自己这一生颠沛流离的注脚。
江晓鸢看着他伏案书写的背影,看着他即便身处陋室,依旧挺得笔直的脊梁。
她知道,他不会放弃。
就算她不帮忙,他也会用自己的方式,一步一步,走出这条路。
而自己,已经被卷入这场洪流,再也无法轻易脱身。
她默默地回到沙发上,攥紧了手机。
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悬了许久。
最终,她打开了浏览器,进入了隐私模式。
她没有再搜索“火车票”或“汽车票”。
她的手指在搜索框里,颤抖着,敲下了几个她以前只在社会新闻里见过的字。
“黑车,跨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