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上的光,映着江晓鸢煞白的脸。
搜索框下,跳出来的不是正规网站,而是一些藏在论坛角落、用暗语和拼音缩写伪装起来的帖子。
“长途,可带人,价格面议,懂的来。”
下面跟着一串手机号码,归属地显示是本地。
江晓鸢的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像悬在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上空。
她能感觉到刘备的目光,就在她身后,平静,却重如山岳。
那目光在说:按下去。
她闭上眼,按了下去。
听筒里传来几声忙音,然后“咔嗒”一声,接通了。
没有“你好”,只有一片嘈杂的背景音,像是麻将牌碰撞的声音。
“喂?”一个粗粝的男声响起,带着浓浓的不耐烦。
“我…我看到帖子,想问一下……”江晓鸢的声音在发抖。
对方沉默了两秒,背景的麻将声也停了。
“去哪儿?”
“天…天京。”
“两个人?”
“对。”
“两千八,一口价。明早六点,城北立交桥下面,第三个桥墩。过时不候。”
对方的语速极快,不给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说完就要挂。
“等等!”江晓鸢急忙喊住,“怎么…怎么付钱?”
“见面给一半,到地方给另一半。带现金。”
电话,断了。
江晓鸢握着发烫的手机,手心全是冷汗。
整个过程不到三十秒,却像跑了一场漫长的马拉松。
“他说了什么?”刘备问。
江晓-鸢把时间和地点复述了一遍,声音干涩:“他说……要现金。”
刘备走到桌边,将李皓师兄给的那一叠红色纸钞拿了起来。
他抽出其中的一半,二十八张,仔细数了一遍,然后用一张白纸包好,揣进了运动裤的口袋里。
他的动作很自然,仿佛揣的不是钱,而是一块行军的干粮。
“早些歇息吧。”他说,“明日,要早起。”
说完,他便盘腿在客厅的地板上坐下,闭上了眼睛。
江晓鸢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个夜晚,她睡得极不安稳,梦里全是呼啸而过的汽车和看不清面孔的陌生人。
凌晨五点,天还是一片漆黑。
刘备已经醒了,或者说,他根本没睡。
江晓鸢被闹钟吵醒,看到他正站在窗边,看着远处城市轮廓线上,那几点零星的灯火。
两人没有说话,简单洗漱后,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凌晨的街道空旷而清冷,只有环卫工人的扫帚在摩擦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们叫了一辆网约车,前往城北立-交桥。
司机是个打着哈欠的年轻人,车里放着吵闹的音乐。
刘备坐在后座,一言不发,目光锐利地扫过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他在记路。
车在立交桥下一个昏暗的角落停下。
这里远离主路,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照着潮湿的地面和布满涂鸦的桥墩。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尿骚和尾气的混合味道。
司机收了钱,一脚油门,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只剩下江晓-鸢和刘备,站在巨大的阴影里。
江晓鸢紧张地攥紧了背包带,四下张望,感觉随时会有坏人从黑暗里跳出来。
刘备却很平静。
他只是抬头看了看头顶纵横交错的钢铁巨兽,那上面,偶尔有车灯像流星一样划过。
他想起了当年驻军的某个峡谷,也是这般压抑,四面都是冰冷的石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一辆没有牌照的银灰色面包车,悄无声息地从黑暗中滑了出来,停在了他们面前。
车灯没有开,像一头潜行的野兽。
车窗摇下,露出一张被烟熏得发黄的脸。
是那个打电话的男人,四十多岁,寸头,眼神警惕。
“上车。”他言简意赅。
江晓鸢拉开车门,一股浓烈的烟味和廉价香水的味道扑面而来。
车里很乱,座位上堆着空了的泡面桶和揉成一团的报纸。
她硬着头皮坐了进去。
刘备跟着上了车,他坐姿笔挺,与这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司机从后视镜里打量着他们。
一个神色慌张的女学生,一个面容枯槁、眼神却异常沉静的老头。
他见得多了。
躲债的,私奔的,家里出了事跑路的。
“钱。”司机伸出一只手。
江晓鸢正要从包里掏钱,刘备却先她一步,将那个纸包递了过去。
司机接过,打开纸包,借着手机屏幕的光,一张一张地数着。
他的动作很熟练,手指在钞票上翻飞。
确认无误后,他把钱揣进兜里,一脚油门,面包车猛地窜了出去,汇入了黎明前的车流。
车开得很野,在车流中不断变道穿梭。
江晓鸢紧紧抓着扶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刘备却稳如泰山,他的目光,一直看着窗外。
他看到了成都的轮廓,在他身后,越来越远。
这座他曾经亲手建立,又在千年后与他重逢的城池,正在被晨雾和距离吞噬。
他没有任何留恋。
车上了高速。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
司机从储物格里拿出一根烟点上,瞥了一眼后视镜里的刘备。
“老爷子,去北京……探亲啊?”他随口问。
刘备没有回答。
江晓鸢怕气氛尴尬,赶紧抢着说:“对,我带我爷爷去看病。”
“哦。”司机了然地点点头,“北京的大医院是好,就是人多,不好挂号。”
他吐出一口烟圈,又问:“老爷子看着不像本地人啊,口音有点怪。”
刘备缓缓转过头,看向司机。
“涿郡人士。”他开口,声音平稳。
司机愣了一下,没听懂:“哪儿?”
“河北。”江-鸢连忙补充。
“哦,河北的啊。”司机不再追问,专心开车。
车厢里再次陷入沉默。
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和风声。
面包车一路向北,窗外的景色从繁华的城市,逐渐变成了平坦的川西平原,然后是连绵的丘陵。
刘备看着那些飞速倒退的田野、村庄、工厂的烟囱。
他看到田里有巨大的铁牛在耕作,比他见过的任何耕牛都快上百倍。
他看到一座座村庄,不再是茅草土屋,而是整齐的两三层小楼。
这个时代,即便是在乡野,也透着一股他难以想象的富足。
可他同样看到,路边有衣衫褴褛的拾荒者,在垃圾堆里翻找着什么。
他看到休息站里,为了一个馒头争吵的卡车司机。
富足之下,依然有贫穷。
安稳之下,依然有挣扎。
人性,似乎从未改变。
中午,车在高速服务区停下。
司机去吃饭,让他们自己解决。
江晓鸢买了两个面包和两瓶水,递给刘备一个。
刘备接过面包,撕开包装,小口地吃着。
他吃得很慢,很认真,像是在品尝一道陌生的菜肴。
不远处,几个穿着时髦的年轻人,吃完饭后,将几乎没怎么动的饭菜,直接倒进了垃圾桶。
刘备的目光,在那垃圾桶上停留了片刻。
他想起了当年在徐州,被吕布所败,军中断粮,将士们只能煮食皮革充饥。
他收回目光,沉默地将最后一口面包咽了下去。
江晓鸢看着他,忽然觉得,自己带他去北京,或许是个错误。
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太新,也太残酷了。
“大叔,你……后悔吗?”她忍不住问。
刘备将空了的矿泉水瓶拧好,放在脚边。
他看着服务区外,那条通向无尽远方的高速公路。
“朕这一生,做的决定,从不后悔。”
他又用回了那个称呼。
不是因为傲慢,而是在这一路的颠簸和观察中,他那颗被打散的帝王之心,正在被一点点重新拼凑起来。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依附于江晓-鸢的落魄老人。
他是一个正在重新认识自己疆土的君王。
“丞相曾言,不审势即宽严皆误。”
刘备的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的车流,看到了更远的东西。
“我前半生,审的是天下三分之势。”
“如今,我要审的,是这一千八百年后的天下大势。”
他转头,看着江晓鸢,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燃起了一簇火。
“这盘棋,朕才刚刚坐上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