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车像一个被踢出去的铁皮罐头,在无尽的高速公路上滚动。
车厢里,那股混杂着劣质烟草、汗味和泡面调料包的气味,已经变得浓得化不开。
江晓鸢靠在冰冷的车窗上,骨头缝里都透着颠簸后的酸麻。
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个服务区,也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被刺耳的喇叭声惊醒。
刘备依旧坐得笔直。
他的目光,像一把不知疲倦的刻刀,在窗外飞速掠过的景物上,一寸寸地雕刻着。
他看到了。
看到了如血脉般贯穿平原的输电铁塔。
看到了贴着巨大集装箱,首尾相连,如同运粮长龙的货车队伍。
上面印着他看不懂的西夷文字,和一些奇怪的徽记。
“那些铁箱里,装的是什么?”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
司机老王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叼着烟含糊不清地说:“啥都有。小到衣服鞋子,大到机器零件,从南边运到北边,再从港口拉到国外去。”
“国外?”刘备捕捉到了这个词。
“就是海外的番邦呗。”老王不耐烦地解释,“这年头,做生意都做到天上去了。”
刘备的视线,重新投向那些货车。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的不是生意。
是粮道。是军械。是维系一个庞大帝国运转的血脉。
当年丞相北伐,最愁的,就是秦岭栈道的粮草转运。
而如今,千万石的物资,就在这平坦宽阔的“驰道”上,日夜不息地奔腾。
这才是真正的国力。
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强大到恐怖的动员能力。
突然,面包车猛地一减速。
江晓鸢被惯性甩得向前一冲,睡意全无。
前方不远处,红蓝色的警灯旋转着,像一只只噬人的眼睛。
几名穿着反光背心的警察,正挥舞着指挥棒,示意车辆排队进入检查站。
“糟了!”江晓-鸢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脸色煞白。
她下意识地看向刘备,却发现他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看着那些警察,神情里没有半分慌乱,只有审视。
司机老王骂了一句脏话,猛吸了一口烟,将烟头弹出窗外。
“坐好,别他妈乱动。”他低声吼道,“问什么都别说话,我来应付。”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副驾的储物箱里,摸出了一包崭新的香烟。
面包车缓缓向前挪动。
江晓鸢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擂鼓一样。
她紧紧攥着衣角,手心里的汗把布料都浸湿了。
一个年轻的警察走了过来,敲了敲车窗。
老王满脸堆笑地摇下车窗,立刻递上了那包烟。
“警官,辛苦了,大晚上的还执勤。”
年轻警察没有接烟,只是用手电筒往车里照了照。
光束扫过江晓鸢惊恐的脸,最后落在了刘备身上。
“车上的人,身份证都拿出来。”警察的语气很严肃。
完了。
江晓鸢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老王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立刻又活泛起来。
“警官,这是我拉的两个亲戚,从蜀地老家过来,去天京给老爷子看病。走得急,身份证……落家里了。”
警察的眉头皱了起来,手电筒的光再次对准了刘备。
刘备坦然地与那束刺眼的光对视。
他的脸上,没有心虚,没有恐惧,甚至没有表情。
那是一种纯粹的平静,仿佛在说:你待如何?
“没带身份证?”警察的语气变得严厉,“叫什么名字,报身份证号,我系统里查。”
老王的额头上开始冒汗。
江晓-鸢已经紧张到无法呼吸。
就在这时,刘备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我儿,莫要为难这位官爷。”
他转头对江晓鸢说,虽然用的是“我儿”这个称呼,但眼神示意的是司机。
然后,他看向窗外的警察,微微颔首,那姿态,不像一个被盘问的嫌犯,倒像一个长者在体恤晚辈。
“老朽,刘备。备,准备的备。”
他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警察愣住了。
他大概从未听过有人用这种方式介绍自己的名字。
“身份证号!”
“年事已高,记不清了。”刘备回答得从容不迫。
这番对话,让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变得有些古怪。
年轻警察似乎也有些不知所措,他大概是觉得,眼前这个老头,要么是老年痴呆,要么就是个滚刀肉。
他拿着对讲机,低声说了几句。
很快,一个看起来年纪稍大,像是队长的警察走了过来。
队长打量了一下车里的情况,目光在刘备身上停留了最久。
他没有再纠结于身份证号。
他问老王:“去北京干嘛?”
“看病,警官,协和医院的号都挂好了,耽误不得。”老王赶紧把编好的瞎话又说了一遍。
队长沉默地看了他们几秒钟。
江晓鸢觉得那几秒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后备箱打开。”队长说。
老王如蒙大赦,立刻下车打开了后备箱。
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几个破麻袋和一把千斤顶。
队长挥了挥手。
“走吧。下次出门,证件带齐了。”
老王点头哈腰地道着谢,飞快地钻回车里,一脚油门,面包车像逃命一样冲出了检查站。
直到开出去好几公里,车里的死寂才被打破。
“妈的,吓死老子了。”老王又点上一根烟,手还有点抖,“今天算你们运气好,碰上个好说话的。”
江晓鸢靠在椅背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她看向刘备,发现他正看着窗外倒退的警灯,若有所思。
“他们,有权随意搜查、抓捕任何人?”刘备问。
“有证件,有怀疑,就行。”老王答道,“这叫执法。”
“法……”刘备咀嚼着这个字,“那这法,是谁定的?”
“国家定的呗,还能是谁。”
“国家……”刘备的目光变得悠远,“那这‘国家’,又是谁说了算?”
这个问题,让老王愣住了。
他一个开黑车的,哪里想过这种问题。
“当然是……是党,是政府啊。”他含糊地回答。
刘备没再追问。
但他心里,已经有了一张模糊的图谱。
这个时代,有一张看不见的、名为“法”的巨网,笼罩着每一个人。
而操纵这张网的,是一个叫“国家”和“党”的强大存在。
它通过无数的“警察”这样的节点,将权力渗透到最底层。
这比他当年的“什伍连坐”之法,要严密、高效千百倍。
经过了这场虚惊,车里的气氛反而松弛了一些。
老王的话也多了起来。
他开始抱怨油价太贵,罚单太多,生意不好做。
“要不是家里老婆孩子要养,谁他妈愿意干这个。”他狠狠地啐了一口。
刘备静静地听着。
他听着一个最底层的百姓,用最粗俗的语言,抱怨着这个盛世之下的艰辛。
这让他想起了当年,他在乡间,听那些农夫抱怨官府的苛捐杂税。
千年已过,怨声,似乎从未断绝。
面包车在夜色中继续飞驰。
他们穿过了黄河,那条浑浊的、被后世称为母亲河的巨龙。
刘备看着窗外宽阔的桥面和桥下奔腾的河水,想起了官渡之战,想起了赤壁的连环船。
水,依旧是那水。
但争夺天下的人,早已换了一轮又一轮。
两天一夜后,当江晓鸢在又一次昏睡中醒来时,车速已经明显慢了下来。
窗外,不再是单调的田野和山丘。
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高耸入云的建筑。
无数的灯火,汇成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光海,仿佛天上的银河,坠落在了人间。
“到了。”
老王把车停在一个立交桥下的阴影里,和他们来时一样的地方。
“前面就是四环,我不能再进去了,剩下的钱。”
刘备将另一半钱递给了他。
老王接过钱,头也不回地发动了车子,很快消失在车流中。
江晓鸢和刘备站在天桥下,被巨大的车流声和扑面而来的尾气包围。
江晓鸢拿出手机,看着地图,一脸茫然。
刘备却抬着头。
他看着眼前这座比成嘟庞大十倍不止的钢铁巨城。
看着那些比蜀中最险峻的山峰还要高耸的建筑。
看着天空中,因为光污染而看不到一颗星星的、灰蒙蒙的夜幕。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空气里,有尘土,有尾气,有这座城市独有的、冰冷而躁动的味道。
“这,就是如今的人间帝都?”
他喃喃自语。
江晓鸢听到了,她茫然地点点头:“嗯,这里就是天京。”
刘备的脸上,没有了初到成都时的震惊和茫然。
他的眼中,映着万家灯火,却比这灯火更亮。
那是一种饿狼闯入羊圈的眼神。
是棋手,终于抵达棋盘中央的眼神。
他转过头,对身旁唯一能依靠的“臣子”下达了第一道旨意。
“先找个地方,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