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轰鸣声,像无形的攻城锤,砸在江晓鸢的耳膜上。
她站在天桥的阴影里,被四面八方涌来的车流灯光晃得睁不开眼。
空气中,是呛人的尾气和某种食物的辛辣味道,混杂在一起,让她阵阵作呕。
这里是天京。
一个比成嘟庞大十倍,也冷漠十倍的钢铁迷宫。
她的手脚冰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
“大叔,我们……”她想说我们回去吧,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她看向身旁的刘备。
他没有看那些令人眩晕的车灯,也没有看远处高耸入云的建筑。
他的目光,落在天桥下,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的流浪汉身上。
那人裹着一件破烂的军大衣,身前放着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碗。
刘备静静地看了他几秒。
然后,他才抬起头,环视这座不夜之城。
他的脸上,没有江晓鸢预想中的敬畏或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先找个地方,住下。”
他下达了命令,仿佛他们不是两个身无分文的流民,而是一支刚刚潜入敌都的精锐斥候。
江晓-鸢的绝望感又涌了上来。
“住哪儿?”她声音发颤,“这里是天京!随便一个最破的旅馆,都要查身份证!查得比成嘟严一百倍!”
她掏出手机,不死心地在地图软件上搜索“旅店”、“宾馆”。
屏幕上跳出来的每一个选项,下面都用小字标注着:需持本人有效身份证件登记入住。
那一行行小字,像一道道冰冷的铁栅栏,将他们与这座城市的温暖隔绝开来。
“没有别的法子?”刘备问,他看着江晓-鸢脸上绝望的表情。
“除非……除非去睡桥洞。”江晓-鸢带着哭腔说,她指了指不远处那个流浪汉。
刘备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摇了摇头。
“朕,还没到那一步。”
他的目光,开始像梳子一样,梳理着周围的环境。
他没有去看那些闪烁的巨大屏幕,也没有去看那些华丽的店铺招牌。
他的视线,落在了那些阴影里,那些被光亮遗忘的角落。
一个灯柱的背后。
一个配电箱的侧面。
那里,贴着一些颜色各异、大小不一的小纸片,像城市的牛皮癣。
“那上面,写的什么?”他指着其中一张被烟头烫了个洞的黄色纸片。
江晓--鸢茫然地抬起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那张纸又脏又旧,上面用最粗劣的红色油墨印着几个字。
她凑近了,眯着眼辨认。
“单间……日租,拎包入住,无需登记……”
她的心猛地一跳,把最后那串电话号码也念了出来。
念完,她自己都愣住了。
她下意识地捂住嘴,紧张地看了看四周,好像念出这几个字,本身就是一种罪过。
刘备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了然的微笑。
“你看,总有不在‘规矩’里的路。”
他看着江晓-鸢,“打过去。”
江晓鸢的手在抖。
在成都的那通电话,已经耗尽了她半生的勇气。
“可是,这……”
“打。”刘备的语气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江晓鸢咬着下唇,指尖几乎要戳穿手机屏幕,拨出了那个号码。
听筒里传来一阵刺耳的彩铃,是一首她听不懂的喊麦歌曲。
“谁啊?”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警惕,沙哑,像生了锈的铁片在摩擦。
“我…我看到广告,想租房。”
“几个人?”
“两个。”
“长租短租?”
“短…短租。”
对方沉默了,似乎在电话那头打量着她。
“一天一百二,押一付七。先交一千块钱。能接受就来,不能就挂了。”
“在…在哪里?”
“地铁十号线,劲松站,C口出来,别动,等我电话。”
说完,对方直接挂断了。
江-鸢放下手机,手心里全是汗。
“她让我们去一个叫‘劲松’的地方。”
刘备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流程毫不意外。
他转身走向不远处一个亮着灯的地下入口,上面画着一个他看不懂的圆形标志。
“那里,可是去往城中各处的‘地铁’?”他在路上已经问过江晓-鸢。
“是。”
“走。”
北京的地铁站,比成都的更深,更大,人也更多。
即便是在深夜,依旧人来人往。
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脸上挂着一层化不开的疲惫。
刘备站在滚动的扶梯上,看着身边一张张冷漠的脸,看着墙壁上飞速后退的广告牌。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下沉,而是在进入一条巨大怪兽的血管。
他们买了票,挤上了一趟拥挤的列车。
车厢里,人们像被塞进罐头的沙丁鱼,彼此紧贴,却又眼神疏离。
刘备被挤在一个角落,他的后背紧贴着冰凉的车厢壁。
他能闻到身边一个年轻女孩身上廉价的香水味,也能听到另一个中年男人耳机里漏出来的京剧唱段。
无数陌生的气息和声音,将他包裹。
他想起了当年,他还是一个落魄宗亲,在洛阳的集市里,也是这般被拥挤的人潮推着向前。
千年已过,都城的拥挤,竟是如此相似。
到了劲松站,他们按照指示,从C口出来。
这里不再是市中心那种光鲜亮丽的模样。
街道狭窄,灯光昏暗,路边是各种各样的小饭馆和杂货铺。
空气里飘着烤串的孜然味和下水道返上来的潮气。
他们刚站定,江晓鸢的手机就响了。
还是那个沙哑的女声:“往前走,第二个路口右拐,看到一个‘福客隆超市’,在门口等着。”
他们按着指示走去。
路越走越窄,两旁的楼房也越来越密集,楼与楼之间,是密如蛛网的电线。
这里就是天京的“城中村”。
一个藏在繁华表皮下的巨大伤疤。
他们在超市门口等了不到五分钟,一个穿着粉色珊瑚绒睡衣的女人,趿拉着一双棉拖鞋,从黑暗里走了出来。
她就是那个房东。
她上下打量着江晓-鸢和刘备,眼神像探照灯一样。
“跟我来。”
她领着他们,钻进了一条只能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巷子。
巷子里很黑,脚下是黏腻的积水。
女人用钥匙打开一栋居民楼的铁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和油烟味扑面而来。
楼道里没有灯,墙壁上贴满了开锁、通下水道的小广告。
他们爬上了五楼。
女人打开了走廊尽头的一扇门。
“就是这儿。”
房间小得可怜,大概只有七八平米。
一张紧靠着墙壁的单人床,一张掉漆的桌子,一把椅子,就是全部的家具。
墙壁是隔断的轻体墙,能清晰地听到隔壁传来的电视声和夫妻吵架的声音。
唯一的窗户,正对着对面楼房的墙壁,两楼之间,只隔着一条手臂的距离。
“一天一百二,水电费另算。先交一千,七天房租,剩下的是押金。”女人倚在门口,抱着胳膊,冷冷地说。
江晓-鸢看着这堪比牢房的环境,心里一阵发酸。
刘备却走了进去。
他用手敲了敲那面薄薄的墙壁,又推了推那扇几乎打不开的窗户。
最后,他走到门口,看着那女人。
“五十一天,押金一百。我们住一个月。”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商量的气场。
女人愣住了,随即嗤笑一声:“老爷子,你跟我开玩笑呢?这地段,这个价你想都别想!”
刘备没有跟她争辩。
他只是看着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看过尸山血海,也看过人心鬼蜮。
此刻,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的乞求或软弱,只有一种洞穿一切的审视。
他看得不快,也不慢,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在打量自己的猎物。
女人脸上的嘲讽,渐渐凝固了。
她被看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她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落魄的老头。
而是一头……一头她完全无法理解的猛兽。
“八十……八十一天,不能再少了!”她色厉内荏地喊道。
刘备收回目光,从口袋里掏出钱。
他没有数,直接递过去一叠。
“这里是两千五百块,一个月的房租,外加一百押金。”
他把钱塞到女人手里。
“我们住下之后,不希望有任何人来打扰。”
女人捏着那沓厚厚的现金,看着刘备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她没再说什么,转身快步下了楼,那背影,竟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门,关上了。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
江晓鸢看着那扇薄薄的木门,感觉自己和整个世界,都被隔绝了。
她再也撑不住,一屁股坐在床上,把脸埋在手里,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抽动。
刘备没有去安慰她。
他走到那张掉漆的书桌前,用手擦去上面的灰尘。
然后,他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了在成都买的,那些最廉价的宣纸和毛笔。
他将宣纸铺开,压在桌角。
窗外,隔壁的吵架声,楼下的叫卖声,远处模糊的警笛声,交织成一片混沌的交响。
刘-备充耳不闻。
他俯下身,对着空无一字的宣纸,久久凝视。
许久,他才直起身,对身心俱疲的江晓鸢说出了他来到这座都城后,真正的第一个目标。
“明日,替我找一张这天京城的舆图。”
“要最详尽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