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关上。
那声音很轻,却像一柄重锤,敲碎了江晓鸢紧绷到极限的最后一根神经。
她再也撑不住,背靠着那扇薄薄的木门滑坐在地,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
没有哭声。
只有肩膀无法抑制的、剧烈的颤抖。
像一只在寒风中被淋透了的雏鸟。
刘备没有回头。
他走到那扇唯一的、布满油污的窗户前,推了一下。
窗户纹丝不动,被锈迹和灰尘封死了。
隔壁房间的电视声,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地割着耳膜。
是那种最聒噪的家庭伦理剧,女人在尖叫,男人在咆哮。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永远散不去的、下水道的潮腐气味,混杂着别家厨房飘来的油腻辣味。
刘备吸了吸鼻子,面无表情。
这味道,他很熟悉。
和他早年在涿县的陋室,和他兵败后在夏口寄人篱下时,营帐里那股雨水和霉烂草席混合的气味,并无二致。
贫穷和窘迫的味道,千年来,从未变过。
他转身,看到江晓鸢依旧蜷缩在门边,像一团被丢弃的影子。
他没有上前去扶。
也没有说任何一句安慰的话。
他只是走到那张掉漆的桌子前,从背包里,拿出了他自己的东西。
那支几块钱买来的毛笔。
那瓶最便宜的学生墨汁。
还有一叠粗糙的毛边纸。
他将这些东西一一摆在桌上,动作沉稳,带着一种与这间陋室格格不入的仪式感。
仿佛他不是在一个七平米的隔断间里,而是在成都皇宫的书房内,准备批阅丞相呈上来的北伐方略。
江晓鸢的抽噎声渐渐停了。
她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呆呆地看着刘备的背影。
她不明白。
这个人,为什么可以如此平静?
他们像通缉犯一样,躲在城市最阴暗的角落。
住着比牢房还不如的屋子。
下一顿饭在哪里都不知道。
他为什么,还能有心思摆弄这些笔墨?
“明日。”
刘备开口了,声音被隔壁的电视声衬得有些模糊,却异常清晰。
“替我找一张这天京城的舆图。”
江晓鸢愣住了。
“舆图?……地图吗?”
“对。”刘备转过身,看着她,“要最详尽的那种。”
他伸出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框。
“上面要有山川、河流、城郭、道路。”
他又点了点脚下的地面。
“还要有如今的府库、兵营、仓禀、市集,都标注在何处。”
江晓-鸢茫然地看着他。
“用手机……手机地图不就行了吗?要什么有什么,还能带你走。”
“不。”
刘备摇头,眼神锐利。
“那只是管中窥豹。”
他走到狭小的房间中央,伸开双臂,几乎能碰到两边的墙壁。
“朕要看的,是全局。”
“朕要知道,这座城,它的骨架是如何搭建的,血脉是如何流淌的。”
“朕要知道,哪里是它的咽喉,哪里是它的软肋。”
他的话,江晓-鸢半懂不懂。
但她能感觉到,那平静语气之下,潜藏着一种让她不寒而栗的野心。
他不是在看一张地图。
他是在看一块新的,可以落子的棋盘。
“我……我去哪儿给你找?”江晓鸢的声音带着哭腔之后的沙哑。
“书肆。”刘备吐出两个字。
这个词,他记得。
那是这个时代,卖书的地方。
江晓鸢没有再争辩。
她已经没有力气,也没有资格去争辩。
她从地上爬起来,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拿起手机和那个破旧的背包,拉开了门。
门外的楼道,比房间里更黑,更脏。
她扶着黏腻的扶手,一步步往下走,身后,是刘备平静的注视。
第二天,江晓鸢很早就出了门。
她按照手机地图的指引,坐着拥挤颠簸的公交车,去了一家叫“王府井书店”的地方。
当她从那个破败的城中村,猛地扎进这个窗明几净、书香四溢的巨大空间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真实的割裂感。
她找到了地图区。
架子上,是各式各样的地图。
世界地图、中国地图、旅游地图、交通地图……
她按照刘备的要求,找到了一本最厚的、几乎像砖头一样的《北京市超详细地图集》。
她翻开看了看。
里面不仅有每一条街道,还有密密麻麻的、用不同符号标注的政府机关、医院、学校、大型商场、地铁线路……
她甚至在上面,找到了一个叫“中央军委”的机构,和一个叫“国资委”的地方。
她不懂那是什么。
但她想,这应该就是刘备想要的“兵营”和“府库”。
这本地图很贵,标价一百九十八元。
江晓鸢攥着刘备给她的几张钞票,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咬牙付了钱。
抱着这本沉重的地图集,她像抱着一颗炸弹,匆匆逃离了那个光鲜亮丽的书店,回到了那个阴暗的角落。
她推开门。
刘备正盘腿坐在地上,闭目养神。
房间里,多了一样东西。
那张掉漆的桌子上,摆着两个白色的塑料饭盒。
里面是白米饭,和一些炒土豆丝。
“你……”江晓-鸢愣住了。
“楼下买的。”刘备睁开眼,“一份,十块钱。”
他不知道江晓鸢会什么时候回来,所以他自己下楼,用最原始的方式,解决了他们的午饭问题。
江晓鸢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又掉下来。
她把那本地图集放到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你要的,舆图。”
刘备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站起身,没有先去看饭,而是拿起了那本地图集。
他翻开,看着里面复杂的色彩和符号,眉头微微皱起。
“这些,都是何意?”他指着图例。
江晓鸢拿起一个饭盒,一边往嘴里扒拉着冰冷的米饭,一边麻木地给他解释。
“红色的五角星,是政府机关。”
“十字,是医院。”
“这个像小房子的,是学校。”
“这个,地铁站……”
她解释了半个时辰。
刘备听得无比专注,他强大的记忆力,让他迅速将这些全新的符号,与他脑中的概念对应起来。
他没有用桌子。
那张小桌子,根本铺不开这巨大的地图。
他将地图集里最大的一张北京城区全图,小心地撕了下来,铺在了房间中央那片唯一还算干净的、水泥地上。
整张地图,几乎占满了整个房间。
江晓鸢吃完饭,缩在床脚,看着他。
刘备脱掉了鞋子,只穿着袜子,跪坐在了地图上。
那姿态,虔诚得像是在祭拜天地。
他的手指,像一支精准的画笔,开始在地图上缓缓移动。
他的起点,不是他们所在的“劲松”。
也不是天安门。
他的手指,落在了地图正中央,那片被一圈红色宫墙围起来的、巨大的建筑群上。
“陈宫……”他念出了地图上的名字,声音很轻。
江晓鸢知道,那里,曾是明清两代的皇宫。
是这片土地,最后两个封建王朝的心脏。
刘备的手指,在那片红墙上停留了很久。
然后,他动了。
他的手指,沿着那片红墙的外围,开始画圈。
他画的不是一个圈。
是很多个圈。
他的手指,先是划过了二环路。
“这是第一道城墙。”他喃喃自语。
然后,是三环路。
“这是外郭。”
四环路,五环路,六环路……
他的手指,一圈一圈地向外扩散。
江晓鸢看着他,忽然明白了。
他不是在看一个现代的交通环路。
在他眼里,这些钢铁和柏油组成的环线,就是古代都城,那一圈圈拱卫着皇权的,城墙!
他的手指,最终停在了六环路上。
那是这个城市最外围的一道“城墙”。
“好一座雄城。”
他发出一声由衷的感叹,眼中没有赞美,只有一种棋手看到完美棋局时的兴奋。
然后,他的手指,开始在这巨大的棋盘上,寻找他需要的棋子。
他很快找到了地图西北角,一片被标记为“军事禁区”的巨大绿色区域。
他找到了地图西侧,那个叫“中央电视台”的建筑,旁边紧挨着一个叫“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的地方。
他找到了金融街,那里密布着各种“银行”和“保险公司”的总部。
府库、兵营、耳目、钱庄……
一个现代帝国的权力架构,在这张薄薄的纸上,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方式,呈现在他眼前。
江晓鸢看着跪在地上的刘备。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从那狭窄的缝隙里照进来,落在他身上。
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射在地图上,几乎覆盖了半个天京城。
他的脸上,没有了丝毫的落魄与茫然。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江晓鸢从未见过的,极致的专注,和一种……贪婪的渴望。
那不是对权力的渴望。
是对“势”的渴望。
是对理解、驾驭、甚至改变这天下大势的,最原始的渴望。
刘备抬起头,目光穿过地图,看向窗外那片被楼房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丞相……”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
“备,看到了。”
“看到了一个……比汉室江山,大上千百倍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