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秋,总是带着一股萧瑟的硝烟味,混着公馆里法国梧桐落叶的腐败气息。
他是北伐新锐的年轻军官,陆少廷。她是前清遗老家的格格,暮云。
初见时,她在父亲的寿宴上弹琵琶,一身素净的月白旗袍,指尖流淌的却是《十面埋伏》。他在台下,军装笔挺,目光如炬,穿透了满堂的虚伪奉承,直直落在她身上。
他说:“暮云,新时代了,跟我走,离开这活棺材。”
她看着他眼中灼人的光,那是她困在深宅大院里从未见过的炽热。于是,她抛下了格格的尊荣,家族的不解,甚至那把她视若生命的紫檀琵琶,只带着一本泛黄的宋词,跟他上了南下的火车。
火车轰鸣中,他握着她的手:“等到了南京,我们就结婚。我要让你知道,什么是自由,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她靠在他肩头,窗外是飞驰的、陌生的山河,心里却满是蜜糖般的憧憬。
起初的日子,确实是好的。
他在新政府里谋了职,租了一处带着小小院落的两层洋房。她学着洗手作羹汤,剪了时兴的短发,脱下旗袍换上简裙。夜里,他在灯下看公文,她就在一旁静静读宋词。他会偶尔抬头,对她笑笑,她便觉得,这一生的颠沛都值得。
他说不喜欢她身上旧时代的烙印,那本宋词,他便收了起来,说“新时代的女性,该看些新思想的书”。她默默应了。
他说公务应酬需要一位大方得体的女伴,而她总带着些许不合时宜的沉静。后来,他身边便常常跟着一位女秘书,明眸皓齿,烫着最时髦的卷发,能流利地说着英文,与他讨论时局,言笑晏晏。
暮云渐渐成了他安置在小小洋房里的一个摆设,精致,却蒙着灰尘。
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的香水味越来越浓。她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听着门外汽车的引擎声,由期待变得麻木。
那本宋词,她偷偷找了出来,压在箱底,再不敢当他面翻阅。
战火再起,时局动荡。他要随军转移,去更安全的大后方。
收拾行装那晚,他看着她,沉默许久,终于开口:“暮云,此去路途艰险,你……身体弱,不如先回北平娘家暂住,等我安定下来,便接你。”
她猛地抬头,撞进他躲闪的眼底。哪里是怕她受苦,分明是嫌她累赘。那个明媚干练的女秘书,早已打点好一切,准备随行。
她没哭没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要将他此刻的眉眼刻进骨子里。最后,她只轻轻说了一个字:“好。”
他如释重负,转身离去,没有回头。
她没有回北平。那个家,她当初是决绝地出来的,如今哪有脸面回去。她用仅剩的一点私蓄,在南方一个潮湿阴冷的小城租了间亭子间,苟延残喘。
小城的冬天,寒气蚀骨。她染了肺痨,咳得厉害。药是吃不起的,只能一日日硬捱着。
偶尔能从旧报纸上看到他的消息,附着一张模糊的照片。他意气风发,臂弯里巧笑倩兮的,正是那位女秘书。报道称他们为“神仙眷侣,共赴时艰”。
她看着,忽然就笑了,笑得咳出了眼泪。
又是一个寒冷的雨夜,雨点敲打着破旧的窗棂。她浑身滚烫,意识模糊,挣扎着从箱底翻出那本宋词,紧紧抱在怀里。
纸页已经泛黄发脆,像她凋零的生命。
她想起那年南下火车上,他铿锵的誓言;想起小洋楼里,他曾有过的短暂温柔;想起他让她丢掉宋词时,不容置疑的语气……
原来,他爱的从来不是暮云,而是那个被他从旧时代“拯救”出来的符号。当这个符号不再新鲜,甚至成了他通往“新时代”的阻碍时,便可以被轻易舍弃。
“人生若只如初见……”她喃喃念着,声音微弱得散在雨声里。
呼吸,一点点微弱下去。怀里的宋词,被一滴冰凉的泪浸湿,墨迹晕开,再也看不清。
窗外,是别人的万家灯火,是依旧喧嚣的、她从未真正融入过的“新时代”。
而她的旧梦,在南国这间冰冷的亭子间里,彻底燃成了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