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是他心脏衰竭时的应急供体。”
手术台上，他亲手摘走我的心脏。
麻醉失效时，我看见他捧着跳动的心脏奔向她。
后来，我在太平间听见他嘶吼：“为什么移植会失败！”
真遗憾啊，我早把健康心脏换成癌细胞满布的残次品。
毕竟，你说过要同年同月同日死。
意识是先于视觉恢复的，一种空，一种彻彻底底的、位于胸腔正中的虚无。像有人在那里面掏了一个永恒的黑洞，所有赖以生存的温度和搏动，都被吸了进去，只剩下冰凉的、粗糙的缝合线痕迹，烙在皮肤上，提醒着那里曾经有过什么。
我睁不开眼，太重了，眼皮像是被铅块坠着。但听觉却诡异地敏锐起来，捕捉到手术室里最后的声响。是脚步声，急切、慌乱，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珍视，踩在冰冷光洁的地面上，由近及远。
是他。
那脚步声我太熟悉了，曾经无数次，在门口响起，走向我时，是沉稳的，带着令我安心的力量。而此刻，这步伐奔向的是另一端。
麻醉药的枷锁在精神挣扎下裂开缝隙，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掀开了一条眼缝。
模糊的视野里，一片浸染着消毒水气味的惨白。无影灯的光晕已经黯淡，像一只垂死的眼睛。然后，我看到了。就在几米外，那个我曾以为会托付一生的人，他背对着我，微微佝偻着背，双手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捧着一团东西。
那东西，鲜红的，还在他掌心里微弱地、顽强地搏动着。一下，又一下，牵扯着我胸前那片空洞的虚无，引发一阵无声的痉挛。
是我的心脏。
他捧着它，像捧着世间唯一的救赎，脚步不停地冲向手术室的另一扇门。门外，影影绰绰，似乎有一张推床，床上躺着一个纤细的、熟悉的身影。
门开了，光涌进来一瞬间，勾勒出他奔向她的剪影，决绝而义无反顾。
门又合上。
世界重新沉寂下来，只有我胸前那片巨大的、冰凉的虚无在喧嚣。
原来是这样。
那句冰冷的话，在我彻底失去意识前，盘旋在耳边的话，不是噩梦。
“你只是他心脏衰竭时的应急供体。”
供体。一个容器。一块随时可以弃之如敝履的备用零件。
身体无法动弹，连指尖都无法颤抖一下，只有意识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沉浮，像一片碎纸，被名为真相的洪流冲卷着，碾过每一寸早已麻木的神经。那些他曾有的温柔耳语，那些看似深情的凝视，那些关于未来的、美好的承诺，原来都是淬了毒的蜜糖，只是为了养好这颗他真正需要的心脏，为了救他心尖上那个真正的人。
脚步声彻底消失了。
我被遗弃在这张冰冷的手术台上，像一件被使用完毕的器具。有人过来，动作机械地处理着后续，将我移上另一张推床。轮子滚动，穿过长长的、寂静的走廊，天花板上的荧光灯一格一格向后掠去，像通往地狱的引路符。
最终，我停在了一个更加寒冷、弥漫着福尔马林和死亡气息的地方。太平间。他们把我放在这里，盖上了白布，确认着编号。也许很快，就会有人来将我送进焚化炉，彻底抹去我曾存在过的痕迹。
也好。
这具被掏空了的躯壳，留着还有什么用。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涣散，沉入永恒黑暗的前一刻，一阵狂暴的、失控的脚步声，打破了太平间死水般的寂静。
那脚步声踉跄、混乱，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绝望，直直地冲向我所在的方向。
“砰！”
似乎是撞开了什么，或者是他摔倒了。
然后，我听见了。
听见他嘶哑的、破裂的，仿佛从喉咙最深处用鲜血撕扯出来的吼声。
“为什么？！为什么移植会失败！为什么！！”
那声音近在咫尺，穿透了薄薄的白布，震动着我已经死寂的耳膜。他就在我旁边，也许正对着某个医生咆哮，也许只是在对这残酷的命运发出不甘的质问。
失败了？
那颗我亲眼看着他捧出去的，我温养了二十多年的、健康的心脏，移植失败了？
啊……
真遗憾啊。
在一片虚无的黑暗中，我几乎要发出一点声音，一点来自地狱深处的、嘲弄的叹息。
可惜，我连牵动嘴角的肌肉都没有了。
只能在心里，对着那个濒临疯狂的男人，轻轻地说。
可惜了，你亲手从我胸腔里摘走的，那颗你以为能救她命的、健康的心脏……我早在一个月前，在那次你精心安排的“全面体检”之后，在我偶然听到你对着电话那端说“等她心脏状态最稳定时就进行手术”之后，就把它，换掉了。
换成了什么？
哦，是一颗布满癌细胞的、残次品。从黑市上弄来的，花光了我所有的积蓄，只为了等待今天。
毕竟，你说过的，发誓要和我，同年同月同日死。
你看，我多爱你。
爱到不惜用这种方式，来成全你的誓言。
他的嘶吼声变成了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似乎有人在一旁劝阻，拉扯着他。我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白布上，隔着布料，带来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是眼泪吗？
为谁而流？为那个没能救活的心上人？还是为这功亏一篑的计划？或者，是为了这即将降临的，他亲手为自己和所爱之人铺就的、共同的末日？
谁知道呢。
癌细胞一旦开始舞蹈，就不会轻易停下。它们会顺着血管，在她那具本就衰竭的身体里，也在他即将被绝望吞噬的生命里，生根，发芽，疯狂蔓延。
同年同月同日死。
我做到了。
太平间的寒气丝丝缕缕，渗入我最后的意识。他那绝望的、混乱的哽咽，是送我离开这人世间，最动听的安魂曲。
真好。
我们一起……下地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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