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巷的夏天总飘着皂角香,是巷尾张奶奶家洗衣盆里漫出来的味道。阿树靠在老槐树桩上,含着半块快化掉的绿豆冰棍,看晚晚蹲在巷口的水沟边,鼻尖沾着泥,手指在浑浊的水里翻找。
“捡这个没用啦,” 他踢了踢她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尖沾着的泥点蹭到她裤腿,“巷子里又没有海,这破贝壳值当你天天蹲在这儿?”
晚晚没回头,手里举着个指甲盖大的白贝壳,阳光透过贝壳的纹路,在她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王老师说,海边的贝壳能听见浪的声音。等我攒够一百个,你就带我去看海,好不好?” 她仰起脸,睫毛上还挂着水珠,像刚落了场小雨。
阿树嚼着冰棍点头,冰碴子掉进喉咙里,凉丝丝的。那年他们十岁,巷口的梧桐树刚够两人合抱,晚晚总把捡来的贝壳用红绳系着,挂在槐树枝上,说这样能 “晒出大海的味道”。有时风一吹,贝壳相撞发出叮叮的响,晚晚就拉着阿树的手,说那是海浪在打招呼。阿树总觉得她幼稚,却还是会帮她把挂得太高的贝壳摘下来,怕风大吹跑了。
后来他们升入同一所高中,晚晚的贝壳攒到了九十八个,装在一个掉了漆的铁盒里,藏在书桌最下层。她还是喜欢蹲在水沟边翻找,只是动作慢了些,脸色也总是苍白,连说话都比从前轻了许多。有次晚自习,阿树看见她趴在桌上咳嗽,肩膀一抽一抽的,手里还攥着个没写完的笔记本,封面上画着一座小小的灯塔。
“你是不是病了?” 阿树递过去一瓶温水,看见她手腕上贴着块创可贴,边缘还露着点青色的针孔。
晚晚慌忙把袖子往下扯了扯,接过水喝了一口,笑了笑:“就是最近没睡好,老咳嗽。” 她打开铁盒,把新捡的贝壳小心翼翼放进去,贝壳碰撞的声音比从前轻了些,“还有两个,等高考结束,我们就去看灯塔。我查好了,海边的灯塔晚上会亮一整晚,能照到很远的地方。”
阿树没再追问,埋头刷题时,把 “海边”“灯塔” 四个字写在笔记本的扉页,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贝壳。他计划着考完试就带晚晚坐最早一班火车,去她最想去的那个海边,还要帮她捡够剩下的两个贝壳。只是那阵子模拟考接连不断,他忙着查漏补缺,没注意到晚晚越来越频繁的请假,没发现她抽屉里多出来的药盒,更没读懂她看他时,眼里翻涌的不舍与决绝 —— 那是一种想靠近,又怕拖累的矛盾,像被潮水困住的贝壳,只能在原地打转。
高考前一周,晚晚没来学校。阿树去她家找她,铁门虚掩着,院子里的杂草长到了膝盖,从前挂贝壳的老槐树,枝桠上只剩下几根断了的红绳。他推开门,客厅里落满了灰尘,书桌上的铁盒敞开着,九十八个贝壳整整齐齐排列着,每个贝壳上都用马克笔写着日期,最早的那个是十年前的夏天。旁边压着一张纸条,字迹清瘦,却有几处晕开的水渍,像是被眼泪泡过:
“阿树,贝壳还差两个,我等不及啦。医生说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可能没办法陪你去看海了。海和灯塔,就拜托你替我看看。别难过,我会变成巷口的风,陪你走过每个夏天。对了,我在笔记本里夹了张海边的照片,是我偷偷从医院杂志上剪下来的,你带去海边,就当我也去了。”
铁盒底下,还压着一张诊断书,日期是三年前,上面的 “白血病” 三个字,像三根细针,扎得阿树眼睛生疼。他想起晚晚每次咳嗽时强忍的模样,想起她手腕上的创可贴,想起她画在笔记本上的灯塔 —— 原来她早就知道自己等不到夏天,却还是抱着那点希望,想和他一起看看海。
阿树攥着纸条,蹲在从前晚晚捡贝壳的水沟边,像她那样把手伸进浑浊的水里,翻找着藏在泥里的贝壳。可水沟里只有腐烂的落叶和碎石,再也找不到那样透亮的白贝壳。他哭了很久,直到巷尾传来张奶奶喊孙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才发现天已经黑了,槐树上的红绳被风吹得晃了晃,像是晚晚在拍他的肩膀。
后来阿树考上了沿海的大学,每年夏天都会去海边。他带着那个铁盒和晚晚留下的照片,坐在灯塔下,把九十八个贝壳一个个摆出来,再从海边捡两个最像当年的贝壳,凑够一百个。数到第一百个时,他就对着海浪轻声说一句:“晚晚,我替你看到海了,灯塔亮起来的时候,真的很好看。”
有一年夏天,海风吹得特别大,把一张贝壳吹到了海里。阿树想去捡,却看见贝壳随着海浪漂远,像一只小小的船。他突然想起晚晚说的,贝壳能听见浪的声音,或许那个贝壳,是替他把话带给晚晚了。
海风吹过,卷起他的衣角,像是有人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痒得像蝴蝶停落 —— 就像小时候,晚晚拉着他的手,听槐树上的贝壳唱歌那样。只是巷口的梧桐树越来越粗,枝桠已经能遮住大半个巷子,却再也等不到那个鼻尖沾泥、攥着贝壳的女孩,等不到那个关于一百个贝壳的约定。
去年夏天,阿树回了趟梧桐巷,张奶奶还在巷尾洗衣,皂角香依旧飘满整条巷子。他走到老槐树下,看见一个小女孩蹲在水沟边,手里举着个白贝壳,对身边的男孩说:“等我攒够一百个,你就带我去看海好不好?”
阿树站在原地,突然红了眼眶。原来有些约定,会像梧桐巷的皂角香一样,留在时光里,只是那个和他约定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梧桐巷的夏天依旧飘着皂角香,槐树上偶尔还会挂着几个贝壳,只是再也没有那样的两个人,一个蹲在水沟边捡贝壳,一个靠在槐树下,等着带她去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