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素堂的药香，浓得化不开。
阿弃蜷在窗边的软椅里，像一张被揉皱的、褪了色的纸。窗外那株老梅，枝桠光秃秃的，戳着灰蒙蒙的天。
细碎的脚步声和着娇柔的嗓音由远及近，是师尊墨渊，和他三月前从凡间带回来的女子，苏轻舞。
“渊哥哥，这心口总是闷的，夜里也睡不踏实……”那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喘息，能拧出水来。
紧接着，是阿弃从未听过的、属于墨渊的温柔：“莫怕，轻舞。只是小恙，很快便会好。我已寻得根治之法，定不叫你再多受一日苦楚。”
他的声音那样轻，像怕惊扰了最娇嫩的花瓣。
阿弃搭在绒毯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隔着皮肉，触到底下空荡荡的胸腔。那里，曾经有一颗蓬勃跳动、蕴藏百年修为的心脏，如今只剩一片死寂的虚无。为了救回走火入魔、濒死的墨渊，她亲手剖开自己的胸膛，剜出心头精血，连同支撑道基的仙骨，一并渡给了他。
代价是修为尽废，灵根枯萎，成了如今这副吹不得风、受不得凉的残破之躯。
那时，他攥着她的手，声音嘶哑：“阿弃，撑住……师尊绝不会让你有事。”
可现在，他找到了他真正失散多年、想要呵护的白月光。而她这个赝品，这块临时补缺的破布，自然该被弃若敝履。
门被推开，墨渊扶着苏轻舞走了进来。他的动作小心翼翼，视若珍宝。苏轻舞看到她，像是受惊般往墨渊怀里缩了缩，细声唤：“阿弃姐姐……”
墨渊的目光扫过来，触及她时，那份温柔顷刻冻结，只剩下惯常的淡漠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
“阿弃。”他开口，声音冷硬，不容置喙，“你的那身灵骨，先取出来，给轻舞用。”
没有询问，没有商量。仿佛在吩咐弟子去取一瓶丹药，那般理所当然。
阿弃缓缓转过头，看向他。她的眼睛很大，此刻却像两口枯井，映不出丝毫光亮。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什么？”
“轻舞心脉有损，唯有用至纯灵骨重塑根基，方可痊愈。”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裁决般的冷漠，“你的灵骨虽已灵性大失，但根基尚在，正合用。”
正合用……
三个字，像淬了冰的针，扎进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窍。她用来救命的骨头，如今成了“正合用”的材料，去救他的新欢。
她嘴角极其微弱地扯动了一下，似笑，却比哭更难看。最终，她沉默地转回头，重新望向窗外那截枯枝。
沉默，是她最后的尊严。
墨渊蹙眉，对她的沉默感到不悦。“三日后，灵素堂，换骨。”他丢下这句话，扶着苏轻舞，头也不回地离开。
门合上，隔绝了所有。
阿弃慢慢摊开一直紧握的手，掌心躺着一块小小的、布满裂纹的木质命牌。那是墨渊当年亲手为她刻制，曾寄存着她最明亮的神魂印记。如今，印记黯淡，命牌将碎。
她极轻地摩挲着那些裂纹，像抚摸一场破碎的旧梦。
三日后，灵素堂。
寒玉床上冷气刺骨。阿弃躺在上面，只一件单薄中衣，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她闭着眼，面色灰败。
墨渊手握一柄幽蓝灵刃，神色专注而冰冷。“忍着点，取出灵骨于你性命无碍。”他例行公事般说道，刃尖已划开她后背的衣衫。
没有麻沸，没有护心的丹药。他要的是最“纯净”的灵骨。
灵刃切入皮肉，沿着脊骨游走。比刀刃更冷的，是他那精纯却毫无温度的灵力，粗暴地钻进骨肉连接处，开始硬生生地剥离。
“呃……”阿弃的身体猛地绷紧，剧痛让她瞬间蜷缩，指甲在寒玉床上刮出刺耳的声音，留下带血的痕。那痛楚无法形容，是根基被撬动，神魂被撕裂的极致酷刑。
她眼前发黑，耳边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和骨头被强行剥离的恐怖声响。
墨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那截即将离体的灵骨，和身后暖玉榻上满眼期待与担忧的苏轻舞身上。
他没有看到，阿弃的身下，鲜血正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染红素衣，浸透寒玉。她的气息，正如同风中的残烛，急速衰败。
当最后一缕连接被斩断，那截微微散发着黯淡光晕的灵骨被完整取出，悬浮于墨渊掌心时——
“咔嚓。”
一声极轻微、却清晰无比的碎裂声，从他腰间传来。
墨渊动作一顿，低头。
只见悬挂在他腰间的那块、属于阿弃的命牌，上面最后一丝微弱的光泽，彻底熄灭了。随即，整块命牌在他眼前，寸寸碎裂，化作一小撮毫无生机的木屑，从他指缝簌簌滑落。
他怔住，心头莫名一空，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凿了一下。
几乎是同时，寒玉床上，阿弃的头无力地偏向一侧，一口暗红的血从她唇角溢出，蜿蜒而下，滴落在冰冷的玉床上，开出一朵凄艳的花。
她睁着眼，瞳孔里空荡荡的，映着灵素堂高高的、冰冷的穹顶，再也没有闭上。
周围死寂。
苏轻舞怯生生的声音响起：“渊哥哥，灵骨……取出来了吗？阿弃姐姐她……”
墨渊仿佛没有听见。他死死盯着掌心那截温润如玉、却仿佛突然变得滚烫灼人的灵骨，又猛地看向床上那具迅速冰冷、再无生息的躯体，以及地上那摊刺目的血红和散落的木屑。
他像是第一次认识“死亡”这两个字。
“为什么……”他喃喃自语，瞳孔剧烈收缩，一种从未有过的、名为恐慌的情绪像藤蔓般瞬间绞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踉跄一步，想去碰触那张灰败的脸，手却颤抖得厉害。
“怎么会这样……命牌……阿弃……”他的声音破碎，带着无法理解的惊惶，“不是说……不会伤及性命吗……”
灵素堂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带着绝望意味的喘息声。
而那截他千辛万苦取出、用来救心爱之人的灵骨，此刻静静躺在他掌心，像一场彻头彻尾的、冰冷无声的嘲讽。
他得到了灵骨，救命的灵骨。
可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彻底失去了。并且，永世无法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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