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香山雨

（洪武六年 四月十二）

昨日的舟车劳顿让赵钰睡得很沉，直到窗外的市声鼎沸才将他唤醒。他推开客栈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晨光夹杂着潮湿的、混杂着咸腥海风与各种食物气味的热浪扑面而来。香山县的清晨，比他想象中更要喧嚣且有活力。

他没有急着去碰运气，而是先在市镇里走了足足半个小时，默默地观察。他看着挑着担子的小贩如何吆喝，看着衣着体面的商人如何踱步，也看着如他一般穿着粗布短衫的力夫们如何聚在街角等待活计。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匆忙而有序，而他，像个误入的局外人。

信步走到一处看似市镇中心的十字路口，人流愈发拥挤。路边一个卖雨具的市摊吸引了他的注意。摊子上挂满了各式蓑衣、斗笠和油纸伞。想起母亲叮嘱过岭南雨季将至，而自己行囊中确无雨具，赵钰便停住了脚步。

摊主是个声如洪钟的中年汉子，正麻利地整理着货物。赵钰拿起一把看起来结实的油纸伞，问道：“老板，这伞怎么卖？”

摊主闻声抬头，打量了他一下，洪亮地笑道：“小伙，听口音，是外地来的吧？”

赵钰心里一紧，略微迟疑，含糊道：“……离家不远。”

“哈哈，瞒不过我！”摊主颇为得意，“你这官话里，还夹着新会那边的腔调哩！”

见被点破，赵钰有些不好意思，老实承认：“老板好耳力，我确实刚从新会过来。”

“怪不得！”摊主笑声更响，“巧了，我家里那口子，就是新会人！”

这话一出，瞬间拉近了距离。赵钰原本的拘谨消散了不少，脸上也露出笑容：“那与您也算半个老乡了。”

“这话不错！”摊主显得很热情。赵钰便在几把伞之间犹豫比较，摊主见他一时难下决断，便转头先去招呼其他客人。

就在这时，赵钰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可疑的青年男子。那人在离摊子两三米远的地方鬼鬼祟祟，左顾右盼，就是不上前问价。突然，趁着一阵人潮涌过，那人以极快的速度伸手从摊子上顺走一把黑色的油纸伞，扭头就往街道另一头钻去。

“捉贼！”赵钰几乎脱口而出，想也没想就拔腿追去。只追出数十米远，那偷伞贼显然熟悉地形，在人群中如泥鳅般穿梭，不一会便消失在了人群中。赵钰喘着气停下，只能眼睁睁看着贼人消失。

这时，伞摊老板也追了上来，一看赵钰空手而立，又瞥见自家摊位上果然少了一把黑伞，脸色便沉了下来。他问赵钰：“小兄弟，没追上？”

赵钰抹了把汗，带着歉意道：“不好意思老板，那家伙跑得太快，一溜烟就没影了。”

老板叹了口气，摆摆手：“唉，算了算了，一把伞而已，亏得不多。多谢你帮我追贼。”他话虽如此，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赵钰肩上那个看起来颇有些分量的行囊上。他上下看了看赵钰风尘仆仆的样子，眼神里闪过一丝疑虑，话锋陡然一转：

“小兄弟，你……你这刚来此地，盘缠是不是花得差不多了？该不会是……一时手头紧，不小心拿了我的伞，又假装去追贼，演这么一出吧？”

赵钰如遭雷击，愣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脸涨得通红。他万没想到自己的一番热心，竟换来如此猜忌。“老板……你……你不知……道在……说什么……”他因愤怒和委屈，话语都变得吞吞吐吐。

“我说！”老板见他这般情状，疑心更重，声音也陡然拔高，引得周围几个路人驻足观望，“我怀疑就是你偷了我的伞！在这儿贼喊捉贼！”

“你……你血口喷人！”赵钰又急又气，却笨拙地不知如何辩解。周围投来的目光让他如芒在背。老板甚至提出了要搜查他的行囊以证清白。赵钰下意识地紧紧护住行囊，里面是他多年帮工攒下的全部积蓄，十几贯铜钱，是他在此立足的本钱，财不露白的道理他懂。若在众目睽睽下打开，后果不堪设想。

双方僵持不下，旁观众人有的路过，有的则站在原地。赵钰百口莫辩，只觉得一股浊气堵在胸口。就在这极度窘迫、几乎要失控的关头，堂兄赵铭那沉稳的声音，仿佛穿越时空，在他耳边清晰地响起：

“待人退一步时，始终守住自身利益的边界；为己争取时，争取的目标只到能活下去就够。”

一瞬间，赵钰冷静了下来。与摊主在此事上争个面红耳赤，甚至动手，即便赢了场面，对他这个初来乍到者又有何益？只会惹来更多麻烦，甚至惊动官府。他所要争的，不是一时之气，而是清白和在此地安稳“活下去”的可能。而守住利益的边界，就是绝不能暴露行囊中的钱财。

想通了这一节，赵钰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所有的屈辱感，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缓缓将肩上的行囊取下，递到摊主面前，语气平静得出奇：“老板既然不信，可以搜。但我赵钰行事光明磊落，若搜不出你的伞，还请你还我清白。”

摊主没料到他突然妥协，愣了一下，随即一把抓过行囊，当众打开翻检。里面除了几件旧衣物、干粮袋，便是几个沉甸甸的、扎得紧紧的钱袋。摊主捏了捏钱袋，脸色微变，又仔细翻了一遍，确实没有油纸伞。他悻悻地将行囊塞回赵钰手中，语气软了几分，却仍带着几分不甘：“哼，算……算我错怪你了。不过那贼也没抓到，这事没完！”

赵钰默默地、仔细地系好行囊，重新背好，不再看那摊主一眼，也无视周围各异的目光，转身拨开人群，径直离开了这是非之地。他没有争吵，没有要求道歉，因为那已无意义。他守住了更重要的东西，也用行动实践了堂兄的教诲，虽然这实践，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苦涩。

夜晚，回到那间简陋的客栈房间，赵钰嚼着干硬的烙饼，白日里的委屈和愤怒才慢慢泛上心头，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对人心复杂的认知。香山的第一课，来得如此突然而又深刻。他望着窗外异乡的灯火，知道未来的路，注定不会平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