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别墅前的对峙,像一场裹挟着冰碴的凛冬疾风,将顾晏之心中最后一点虚妄的火苗彻底吹熄。那0.01%的信任值,从来都不是一个冰冷的数字,而是一座刻满罪孽的墓碑,稳稳当当埋葬了他所有不切实际的挽回幻想。
他不再试图联系沈未晞,也不再让律师做无谓的拖延——在绝对的绝望面前,任何挣扎都显得多余。他像一头被折断翅膀的受伤困兽,既需要找个无人知晓的角落独自舔舐伤口,更迫切地想要弄清楚,他和她之间,究竟是如何一步步从青涩憧憬,走到如今这万劫不复的境地。
或许,答案就藏在过去里。藏在那个,他早已刻意遗忘、许久未曾踏足的“家”里。
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顾晏之独自开着车,穿过被雨水模糊的城市街道,来到了位于市中心黄金地段的“锦澜苑”。这里曾是他们名义上的婚房,一套占据整栋楼顶层的复式公寓,价值连城,视野绝佳。距离那场充满算计的婚礼还有整整半年时,沈未晞曾满怀憧憬地拉着他的手,一遍遍规划着这里的装修布局,说要打造一个温暖又舒适的家。那时她眼里的光,亮得像星星,如今想来,却成了扎进他心脏最深处的刺。
他将车稳稳停在地库专属车位,按下电梯按钮,直达顶层。指纹识别早已被她注销,他指尖颤抖着,输入了那个刻在记忆深处的原始密码——是沈未晞的生日,从未更改过。“嘀”的一声轻响,门锁应声而开,像是在嘲讽他此刻的狼狈。
一股沉闷的、混杂着尘埃与时光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久无人居的死寂。玄关的感应灯应声亮起,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了空旷的客厅,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寂。
顾晏之站在门口,一时有些恍惚,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多年前那个他从未珍惜过的午后。
这里的一切,都凝固在了三年前的样子。昂贵的意大利定制真皮沙发、胡桃木茶几、落地灯,全都蒙着一层厚厚的防尘白布,如同一个个沉默矗立的幽灵,见证着这段关系的消亡。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霓虹灯火被密集的雨幕模糊成一片流光溢彩的光晕,喧嚣热闹,却与室内的死寂形成了鲜明对比。没有烟火气,没有生活痕迹,甚至没有一丝人气,冰冷得像一个精心打造却无人问津的豪华样品间。
他记得,前世婚礼结束后,他几乎就没怎么回来住过。总是以工作繁忙、应酬太多为借口,要么留宿在公司附近的公寓,要么就钻进林薇的温柔乡。他能想象到,沈未晞是如何从最初的满心期待,到一次次落空后的沉默,再到最后的心如死灰。这间曾经被她寄予厚望的房子,最终没能成为她的家,反而成了囚禁她失望与痛苦的牢笼。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钝痛顺着血管蔓延开来,几乎让他喘不过气。他一步步走进去,皮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空洞而清晰的回响,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格外刺耳。
他漫无目的地在空旷的房间里走着,书房、客房、影音室、露台……每一个角落都保持着无人使用的状态,落满了灰尘。最后,他停在了主卧的门前,手指悬在门把手上,犹豫了许久,才缓缓推开。
巨大的双人床上同样盖着防尘布,遮住了曾经可能存在过的温度。梳妆台上空空如也,只有一层薄灰,再也找不到她常用的护肤品和那支廉价却被她视若珍宝的口红。衣帽间里,空间被均匀分成两半,属于沈未晞的那一半,早已被清空得干干净净,连一丝她的气息都未曾留下;只剩下他那些昂贵却毫无生气的西装、衬衫、领带,整齐地悬挂着,像一个个没有灵魂的陈列标本。
这里,已经没有任何属于沈未晞的痕迹了。
顾晏之颓然地靠在门框上,后背抵着冰冷的门板,一种巨大的空虚和悔恨如同潮水般将他吞噬。他回来寻找什么?寻找他们曾经相爱过的证据吗?可这里,除了他留下的冰冷物件,什么也没有。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被他辜负的真心、被他践踏的尊严,早已随着沈未晞的离开,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在他心灰意冷,准备转身离开,彻底告别这个充满伤痛的伤心地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扫到了衣帽间最角落的位置——那里放着一个不起眼的、半人高的原木储物柜。这个柜子,是当初沈未晞坚持要定制的,说是要用来存放一些不常用的杂物和纪念品。前世他从未在意过这里,甚至不知道里面究竟放了些什么。
鬼使神差地,他走了过去,蹲下身,轻轻拉开了柜门。
里面堆放着一些早已过时的时尚杂志、几个空的收纳盒,还有几样包装完好却未曾拆封的小摆件。最底下,压着一个扁平的、积满了厚厚灰尘的硬纸盒。盒子是最普通的牛皮纸材质,表面没有任何标签和图案,看起来平凡至极,却莫名地让他心头一紧。
顾晏之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一种强烈的预感涌上心头。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纸盒从一堆杂物中拖了出来。
灰尘在昏黄的灯光下飞舞,呛得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他抬手,轻轻吹开表面的浮尘,指尖触到粗糙的纸壳,犹豫了一下,还是缓缓掀开了盒盖。
盒子里的东西不多,却让他的呼吸瞬间停滞,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最上面,是一张被撕得粉碎、又被人用透明胶带小心翼翼一片片拼接起来的图纸。图纸的边缘已经泛黄卷曲,有些地方甚至因为撕裂过于严重,只能用胶带勉强固定,留下了狰狞的痕迹,但上面的线条和标注依然清晰可见——那是一幅脑机接口神经信号接收单元的早期概念设计图,笔触青涩却充满了灵动的创意,右下角还有一个小小的、娟秀的签名:沈未晞。
顾晏之认得这幅图。这是沈未晞大学毕业设计的核心部分,是她追逐神经科技梦想的起点,也是她父亲沈敬言教授最欣赏的设计雏形。前世,在他们一次因为林薇而起的激烈争吵中,他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当着她的面,一把夺过这幅她视若珍宝的图纸,愤怒地撕得粉碎,还恶语相向,骂她异想天开,骂她和她父亲一样,都是不懂变通、不食人间烟火的书呆子……
他以为,这幅被他亲手摧毁的图纸,早就被扔进了垃圾堆,化为灰烬,消失在时光里。
可此刻,它就在这里。虽然布满了无法修复的裂痕,却被如此珍重地、一片片地拼接修复、妥善保存了下来。每一道透明胶带,都像一道刻在心上的伤疤,无声地记录着他当年的残忍与暴行,也诉说着她当时的绝望与心碎。
顾晏之的手指颤抖着,轻轻抚过那些纵横交错的裂痕,指尖传来纸张的粗糙触感和胶带的黏腻感,仿佛能感受到她当年坐在灯下,一片一片拼凑时,强忍的泪水和破碎的心情。心口的钝痛骤然加剧,几乎让他窒息。
在碎图纸的旁边,静静地躺着一枚小小的、银色的U盘。U盘的款式已经很旧了,是五六年前的经典款,表面有些磨损,却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看得出来曾经被频繁使用和妥善保管。
除此之外,盒子里再无他物。
这个不起眼的牛皮纸盒,像是沈未晞刻意留下的一个时空胶囊,里面埋葬着她破碎的梦想、未完成的执念,还有他那些不可饶恕的罪证。
顾晏之拿起那枚U盘,冰凉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里面,会是什么?是她未完成的研究数据?是更多他曾经伤害她的证据?还是……她留给他的,最后的、未曾说出口的话语?
窗外的雨声更大了,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玻璃,像是为这个尘封多年的角落,奏响了一曲悲伤的哀乐。
顾晏之紧紧握紧了那枚U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如同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他知道,一旦打开它,里面可能会是更残酷、更让他无法承受的真相,但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必须知道。知道那些被他忽略的、被他刻意遗忘的,所有关于她的故事与伤痛。
(第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