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晏之几乎是逃离了那间充斥着回忆与尘埃的公寓。
雨水顺着车窗蜿蜒而下，模糊了窗外的城市霓虹，他紧紧攥着那枚U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冰冷的金属外壳被手心的冷汗浸湿，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既像一块烙铁灼烧着他的掌心，又像一团寒冰冻结着他的血液。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机械地左右摆动，刮开一片短暂清晰的视野，又迅速被新的雨水覆盖，如同他此刻混乱到极致、找不到出口的心绪。
他没有回公司，也没有去任何熟悉的地方，而是驱车来到了位于江边的一处私人公寓。这里是他重生后特意挑选的落脚点，冷硬的工业风装修，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和生活气息，功能齐全却毫无温度，像一个临时避难所，更像他此刻荒芜冰冷的内心写照。
他反锁上门，隔绝了外界的风雨与喧嚣。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孤零零的阅读灯，昏黄的光圈吝啬地笼罩着书桌，将其余的空间都留给了浓重的黑暗。顾晏之坐在书桌前，后背抵着冰冷的座椅，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满是压抑的钝痛。他像是要赴一场迟来多年的审判，颤抖着将那枚承载着未知秘密的U盘，缓缓插入了电脑接口。
系统瞬间识别，桌面弹出一个命名为“未晞”的文件夹。里面没有繁杂的文件，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视频文件，文件名简单到令人心颤——“给顾晏之”。
鼠标指针在那个文件名上悬停了许久，顾晏之的心脏狂跳不止，指尖冰凉，几乎没有力气点击。他预感到，这个视频里藏着的，会是让他万劫不复的真相。最终，他闭了闭眼，猛地握紧拳头，双击点开了文件。
播放器界面展开，画面骤然亮起，刺得他下意识眯起了眼。
镜头似乎是在一个光线昏暗的房间里拍摄的，视角微微仰视，像是将手机随意靠在床头或桌角固定。画面中出现的人，是沈未晞，却又不是他如今熟悉的那个冷静、强大、气场全开的星海科技CTO。
视频里的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窝深陷，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得没有一丝血色，整个人瘦得脱了形，宽松的灰色居家服套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背景里隐约能看到白色的墙壁、悬挂的输液架，还有床头柜上摆放的药瓶——这里分明是医院，或者某个临终疗养机构的病房。
顾晏之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感瞬间袭来。这个样子的沈未晞，他见过……是在前世，她生命最后的那段时光里。那时他被林薇缠在身边，忙着扩张晏华的商业版图，只去过医院一次，还只是站在病房门口，远远看了一眼就匆匆离开，甚至没看清她当时究竟虚弱到了何种地步。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疯狂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视频里的沈未晞轻轻咳嗽了两声，声音虚弱得像是风中残烛，却字字清晰，穿透了屏幕，直直砸进顾晏之的耳膜。
“顾晏之。”
她开口了，目光直视着镜头，仿佛能穿透时空的阻隔，精准地落在此刻正在观看的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没有丝毫波澜。
“如果你看到这个视频，那说明……我也失败了。”
开场白，就让顾晏之如坠冰窟，浑身血液瞬间冻结。失败？什么失败？是她毕生追求的研究？还是……她与命运抗争的生命？
“我不知道你会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发现这个U盘。”她的声音带着久病之人的疲惫，语速缓慢，却异常清晰，“也许是在我死了以后，你清理这间屋子的遗物时偶然找到？又或者……呵。”她极其轻微地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更让人心碎，没有半分温度，只有无尽的苍凉与自嘲，“你永远也找不到它，让它跟着这间充满谎言的屋子一起，在时光里慢慢腐朽。”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力气，单薄的肩膀微微起伏。镜头微微晃动了一下，她伸出瘦得只剩骨头的手，将旁边的一样东西拿了过来，轻轻举到镜头前。
正是那张被撕碎后又用透明胶带小心翼翼拼接起来的设计图。
“你还认得它吗？”她的目光落在图纸上，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复杂到难以言喻的情绪，有怀念，有痛楚，有不甘，最终所有的情绪都沉淀下来，化为一片死寂的虚无，“这张图，是你大学毕业设计的核心，也是你梦想的起点。我记得你当年画下它时，眼睛里都在发光，像藏着整片星空。你拉着我的手，兴奋地说，你要做出能改变世界、能帮助无数人的脑机接口产品，让那些被病痛折磨的人重获新生。”
顾晏之屏住呼吸，前额抵在交握的双手上，指甲深深掐进了手背，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年少时的纯粹与热忱，被她的话语重新唤醒，与后来的背叛和算计形成尖锐的对比，在他心上划开一道又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可是顾晏之，”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像淬了万年寒冰，带着刺骨的寒意，“它也是你亲手毁掉的第一个承诺。”
画面外的顾晏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眼眶，顺着脸颊滑落，砸在冰冷的桌面上。那段不堪回首的争吵记忆再次汹涌袭来——他因为林薇的挑拨而怒火中烧，当着她的面，一把夺过这幅她同样视若珍宝的图纸，撕得粉碎，还恶语相向，骂她天真愚蠢，骂她的坚持一文不值，骂她和她父亲一样，都是不懂变通的书呆子。
“你撕碎它的时候，眼里的厌恶和不耐烦，我到死都记得。”视频里的沈未晞语气平淡地叙述着，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陈年旧事，“从那一刻起，其实我们之间，就已经完了。只是我太傻，太执着于过去的那一点点温情，还抱着可笑的期待，以为只要我妥协，我付出，我退让，总能换来你的回头，总能捂热你那颗冰冷的心。”
“我放弃了我钻研多年的神经科学研究，放弃了出国深造的机会，帮你打理你根本不感兴趣的家族医院事务；我动用我父亲留下的所有人脉和资源，为你初创的晏华科技铺路搭桥，甚至不惜放下身段去求那些曾经看不起你的投资人；我忍受着你母亲的刁难和轻视，忍受着你身边莺莺燕燕的挑衅，甚至……甚至当你为了林薇，逼我打掉我们的孩子时，我都在为你找借口，以为你只是一时糊涂，以为你心里还有我，还有这个家……”
她说起那个未曾出世的孩子时，声音有了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眼眶微微泛红，却始终没有眼泪落下——或许，她的眼泪，早在无数个绝望的日夜里，就已经流干了。可这短暂的波动，却像一把钝刀，在顾晏之心上反复切割、研磨，让他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我错了，大错特错。”她看着镜头，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带着一种绝望之后的清醒，一种看透一切的冰冷，“你不是一时糊涂，你是从骨子里，就烂透了。你的野心，你的贪婪，你的自私，早已吞噬了你曾经或许有过的、那一点点微光。你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我，不是家，而是沈家的资源，是我父亲的专利，是能让你步步高升的垫脚石。”
“顾晏之，我不等你了。”她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顾晏之的心上，宣告着最终的判决，“我也……不等我自己了。”
这句话，像最后的丧钟，在顾晏之耳边轰然敲响。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视频里沈未晞的影像因为他汹涌的泪水而变得模糊不清，可那平静到死寂的语气，却清晰地刻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这张图，我粘好了。”她将图纸轻轻放在腿上，指尖温柔地拂过那些狰狞的胶带痕迹，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算是……对我自己青春梦想的一个交代，也算是……对我们曾经有过的、那段短暂却纯粹的时光，做个了断。”她重新看向镜头，眼神空洞得吓人，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焦点，“至于你……”
她停顿了很久，久到顾晏之以为视频已经结束，久到房间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的雨声。
然后，她露出了一个极其轻微、却让顾晏之毛骨悚然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近乎诡异的解脱，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祝你和林薇，得偿所愿吧。”
话音落下，视频戛然而止。屏幕瞬间变黑，映出顾晏之惨白如纸、泪流满面、狼狈不堪的脸。
“祝你和林薇，得偿所愿……”
这句话，哪里是什么祝福？分明是世界上最恶毒、最残忍的诅咒。它意味着，在她生命最后的时刻，她对他，已经连恨都懒得了，只剩下彻底的放弃和极致的嘲讽。她终于认同了他的选择，也彻底放弃了自己生的希望。
“呃啊——！”
顾晏之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翻涌的绝望与悔恨，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哀嚎，猛地抬手，将桌上的电脑、书籍、水杯全部扫落在地。笔记本电脑重重砸在地板上，屏幕瞬间碎裂，发出刺耳的声响，可那黑掉的屏幕上，仿佛依然映着沈未晞最后那个冰冷到极致的笑容。
他瘫倒在地，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压抑的哭声在空旷的公寓里回荡，凄厉而绝望，如同受伤的孤兽在暗夜中悲鸣。泪水混合着鼻涕，浸湿了他的衬衫领口，心口的剧痛让他几乎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刀片。
他终于明白了。
沈未晞的重生，不是从ICU的死亡瞬间开始，而是从更早……从她录下这段视频、彻底心死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她带着这份刻骨的绝望与恨意归来，她如今所有的强大、冷静和步步紧逼的复仇，都是建立在这片被他亲手摧毁的废墟之上！
他还有什么资格谈弥补？还有什么脸面求原谅？
他毁掉的，不仅是她的爱情、她的事业、她未出世的孩子、她父亲的心血……他毁掉的，是她对整个世界的信任，是她对生活的所有希望，是她活下去的勇气。
U盘里的这段遗言，不是控诉，不是指责，而是一块墓碑。为他，为他们之间的一切，彻底盖上了棺盖，钉死了所有可能的退路。
（第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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