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盘里的遗言，如同最后一块压垮骆驼的巨石，将顾晏之的精神彻底碾碎。他在江边的公寓里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三天，像一具被抽走灵魂的空壳。瓶瓶罐罐的烈酒堆在桌前，酒精却只能麻痹片刻的神经，清醒后的痛苦反而愈发尖锐；短暂的睡眠里，无尽的噩梦循环往复——沈未晞惨白的脸、死寂的眼，还有那句“祝你和林薇，得偿所愿”的诅咒，像跗骨之蛆，在他脑海里反复盘旋，挥之不去。
他终于彻彻底底地意识到，任何言语上的忏悔、情感上的哀求，在沈未晞经历过的灭顶绝望面前，都轻飘得像个笑话。他欠她的，从来都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偿还的——他欠她一条完整的生命，欠她一个本该璀璨的未来，欠她对这个世界所有的美好期许。他必须用实质性的、伤筋动骨的代价来偿还，哪怕这偿还在她看来依旧毫无意义，哪怕这偿还会将他自己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就在他深陷自我厌弃与赎罪决心交织的泥沼时，一个现实的难题，以最直接的方式摆在了他的面前——晏华科技董事会的紧急会议。
晏华科技总部顶楼的会议室里，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长条实木会议桌两侧，坐满了公司元老、核心高管和重要股东，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几分沉郁，所有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般，聚焦在主位上那个明显憔悴了许多的身影上——顾晏之眼下的青黑遮不住，眼底的红血丝清晰可见，连往日挺拔的脊背，都似乎佝偻了几分。
“顾总，”负责投资业务的副总裁王董率先开口，他是跟随顾父打江山的老臣，资历深厚，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灵犀3.0’项目是公司今年的核心战略，目前研发进入关键阶段，急需下一轮大额融资来支撑量产和市场推广。经过多轮洽谈，目前有两个最明确、也最具可行性的选项。”
话音落下，墙面的全息投影瞬间亮起，两份详尽的投资计划书清晰地展现在众人眼前，数据、条款、预期收益一目了然。
“选项A，”王董抬手，指尖指向左边那份标着红色图标的计划书，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倾向，“由‘顶峰资本’领投，联合三家知名风投机构跟投，总融资额50亿，估值比当前市场预期高出20%，这是非常优厚的条件。但他们的核心附加条件是，要求我们利用现有的市场支配地位和专利壁垒，对近一年涌现的几家小型脑机接口创新公司进行全面的专利围剿和渠道挤压，必要时可启动恶意收购，迫使他们要么出局，要么低价并入晏华，彻底清除潜在威胁。”
全息投影上，立刻列出了那几家小公司的名字、核心技术方向和融资情况。它们规模虽小，团队却多是行业顶尖人才，技术路径新颖，充满了创新活力，其中不乏专注于医疗康复、残障辅助等细分领域的企业，正是沈未晞前世曾想深耕的方向。
“选项B，”王董的手指移到右边那份蓝色图标的计划书上，语气明显平淡了许多，“是由三家具有政府背景的产业引导基金联合投资，总融资额同样是50亿，但估值与当前市场持平，没有溢价。他们的核心要求是，投资必须符合‘行业健康生态’导向，要求我们开放部分非核心基础专利的授权，与行业新锐企业共同参与制定细分领域的技术标准，避免恶性竞争。从短期财务回报和市场控制权来看，远不如A方案。”
会议室里立刻响起低低的议论声，大多数人脸上都露出了明显的倾向性。高估值、高回报，还能一举清除潜在竞争对手，巩固行业龙头地位，这完全符合资本逐利的本能，也是晏华科技一直以来的扩张逻辑。
顾晏之沉默地看着全息投影上的两份计划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会议桌的边缘，冰凉的触感让他混沌的思绪清醒了几分。选项A，是他前世会毫不犹豫选择的道路——高效、冷酷、利益最大化，甚至不需要丝毫犹豫。他甚至能清晰地想到，如果选择A，他可以借着顶峰资本的力量，顺理成章地对所有潜在威胁进行打压，包括现在看似规模不大，但技术内核隐隐有超越之势、背后站着沈未晞的星海科技。这是最稳妥、最能保障自身利益的选择，也是最能体现“顾晏之式”野心的选择。
而选项B，看似迂腐保守，短期内甚至会损害股东利益，让晏华损失部分市场独占权，但却能给整个行业，给那些真正有想法、有技术但缺乏资源的小公司一丝喘息和发展的空间，避免行业陷入“赢者通吃”的垄断死局。这是一条更艰难、更不被资本看好，却可能让行业走得更远的路。
他眼前不由自主地闪过视频里沈未晞那张苍白消瘦的脸，闪过她眼底深不见底的绝望，闪过她那句冰冷的控诉：“你的贪婪，早已吞噬了你曾经或许有过的、那一点点微光。”
他重生回来，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求得沈未晞一个人的原谅吗？不，不仅仅是。他更是为了弥补自己前世因贪婪和傲慢所犯下的罪孽，是为了纠正那条充满算计、最终走向毁灭的错误路径，是为了找回被自己亲手熄灭的那一点点“微光”。
如果他现在依旧选择A，选择用垄断和打压来巩固自己的地位，那他和他唾弃的前世，又有何区别？他所谓的赎罪，岂不是又成了一场自欺欺人的自私表演？
“我选B。”
顾晏之缓缓抬起头，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鸦雀无声的会议室。
议论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看向他，脸上写满了错愕与不解，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顾总！”王董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站起身，眉头紧锁，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急切与不满，“您要慎重！A方案的优势显而易见，20%的估值溢价，能让我们的财报变得非常漂亮，也能彻底扼杀那些可能威胁我们地位的后起之秀。B方案？这简直是自缚手脚！开放专利授权？和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合作制定标准？这完全不符合晏华科技的发展利益！”
“是啊，顾总，资本市场看的是短期数据和增长前景，A方案能给投资者带来巨大的想象空间，股价必然会大幅上涨。”
“选择B，不仅赚得少了，还会让竞争对手坐大，股价肯定会受到冲击的！”
“顾总，您是不是最近太累了？要不我们再缓一缓，重新评估一下？”
质疑声、劝阻声此起彼伏，几位持股比例较高的大股东脸色也沉了下来，看向顾晏之的目光里充满了审视与不满。
顾晏之平静地迎接着所有不赞同的目光，脸上没有丝毫动摇。他太熟悉这套资本逻辑了，前世的他，就是这套逻辑最忠实的践行者，也是最大的受益者，直到最后被这套逻辑反噬，跌入深渊。
“晏华科技的利益，不应该建立在扼杀整个行业创新潜力的基础上。”顾晏之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垄断或许能带来短期的暴利，但最终会损害行业的长期生态健康和技术进步。真正的行业龙头，需要的是引领行业向前发展的格局，而不是通吃所有利益的贪婪。选项B，或许短期看利润薄了，或许会让我们失去一些市场独占权，但它能为我们，为整个脑机接口行业，赢得一个更公平、更可持续的未来。”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位股东和元老，眼神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这是我的最终决定，不再更改。如果因为选择B导致公司股价短期波动，甚至各位对顾某的决策能力失去信心，我愿意以个人名义出资，按当前市场估值，回购任何想要退出的股份。所有因股价下跌造成的损失，由我个人全部承担。”
这话一出，满座皆惊。所有人都被顾晏之的决心震撼到了——这意味着，他要以一己之力，为这个“不合时宜”的决策兜底，承担所有潜在的风险和损失！这是何等疯狂的自信，又或者说，是何等不计代价的坚持？
王董怔怔地看着顾晏之，眼神复杂至极，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自己看着长大、一路扶持上来的年轻人。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坐回了座位上，没再说话。
其他股东和高管面面相觑，议论声渐渐平息。顾晏之的态度已经非常明确，甚至愿意用个人资产为决策背书，他们再反对，似乎也无济于事。
最终，董事会决议以微弱优势通过——选择B方案，与产业引导基金合作。但会议室里的气氛，并未因此轻松多少，反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不确定感。
散会后，所有人都陆续离开了，只剩下顾晏之独自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流和鳞次栉比的高楼。他知道，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传遍整个资本市场。媒体会质疑他“昏聩”、“背离资本逻辑”，竞争对手会嘲笑他“妇人之仁”、“自断臂膀”，股东们会心怀不满，公司内部也可能出现动荡。
果然，当天下午，各大财经媒体的头条就出现了相关快讯：【晏华科技弃高额溢价投资，选择“行业生态”方案，掌门人顾晏之决策引市场广泛质疑】、【50亿融资背后的争议：顾晏之是情怀作祟，还是战略失误？】。快讯发出不到一小时，晏华科技的股价应声下跌3个百分点，市值蒸发近20亿。
手机铃声急促地响起，屏幕上跳动着“林薇”的名字。不用想，她肯定也是看到了新闻，来质问他为何做出如此“愚蠢”的决策。顾晏之看着那个名字，眼底闪过一丝厌恶，直接按掉了电话，将手机调成静音，随手扔在办公桌上。
他走到办公室角落的酒柜前，拿出一瓶珍藏的威士忌，倒了满满一杯。琥珀色的液体在水晶杯壁上缓缓晃动，散发着浓郁的酒香，可他却没有喝的欲望。他只是握着酒杯，感受着杯壁传来的冰凉触感，试图平复内心翻涌的情绪。
这一步，他终究是走出去了。用真金白银的损失，用个人声誉的损伤，用公司短期利益的牺牲，来践行他迟来的赎罪决心。他不知道沈未晞是否会知道这个消息，更不知道她知道了之后会作何感想——或许，在她那里，这依然只是0.01%信任度里，微不足道的一丝波动，甚至会被她视作另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
但这是他必须做的。不仅仅是为了她，也是为了对得起自己重活一次的机会，对得起自己残存的那一点点良心。
他举起酒杯，对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嘴唇微动，轻声自语，仿佛在向那个看不见的、他亏欠了一生的人汇报：
“未晞，这是第一次。以后，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我把欠你的，欠这个世界的，都一点一点还清。”
酒杯倾斜，琥珀色的液体顺着杯沿滑落，滴落在光洁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如同他此刻无法回头的赎罪之路。
（第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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