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东君拉着司空长风出了醉仙楼时,天边已滚过几声闷雷。方才还亮堂的日头被乌云压得低低的,风卷着沙尘扑面而来,打在脸上有些疼。
“看这架势,怕是要下大雨。”百里东君抬头望了望天,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往司空长风身上披,“你穿得太少,别冻着。”
司空长风低头看了眼肩头那件绣着云纹的锦袍,料子是极好的,带着淡淡的龙涎香,与自己身上的粗布麻衣格格不入。他想摘下来,却被百里东君按住手。
“穿好!你现在是我百里东君的义弟,总不能让人看着寒酸。”少年笑得坦荡,左颊的梨涡盛着光,“再说了,我火力壮,不怕冷。”
司空长风的指尖触到锦袍温热的内里,像触到了一团跳跃的火苗。他沉默着拢了拢衣襟,算是默认了。
两人刚拐过街角,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噼里啪啦地打在青石板上,溅起一片水雾。百里东君拉着司空长风往就近的巷子钻,慌不择路间,竟冲进了一座荒废的土地庙。
庙门早已朽坏,歪斜地挂在 合页上,风一吹就吱呀作响。神像缺了半边脑袋,蛛网蒙在供桌上,角落里堆着半人高的干草,倒还算干燥。
“总算有个避雨的地方。”百里东君拍着身上的水珠,往干草堆里一坐,舒服地叹了口气,“司空兄,过来坐,这儿暖和。”
司空长风靠在庙门内侧,望着外面瓢泼的雨幕,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剑柄——那是一把用旧了的铁剑,剑鞘上的漆早就剥落了,却被磨得发亮。
百里东君看他不动,自己凑了过去,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在想什么?是不是觉得这破庙太寒酸了?跟你说,我小时候偷偷跑出来玩,还在坟地里睡过呢,那才叫刺激……”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光辉事迹”,从爬树掏鸟窝说到下河摸鱼虾,声音清脆,像雨珠落在青瓦上。司空长风没打断他,只是偶尔“嗯”一声,算是回应。
雨声渐大,几乎要淹没少年的话语。百里东君说得口干舌燥,才发现司空长风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他方才掏鸟窝时被树枝划破的伤口还没好,此刻沾了雨水,正隐隐作痛。
“这点小伤算什么。”百里东君把手往身后藏了藏,却被司空长风一把抓住手腕。
少年的手温暖而柔软,掌心带着养尊处优的薄茧;而司空长风的手粗糙而有力,指腹和虎口处是常年握剑留下的厚茧,带着雨水的冰凉。
“别动。”司空长风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些捣碎的草药,泛着清苦的气味。他小心翼翼地把草药敷在百里东君的伤口上,动作轻柔得不像个舞刀弄剑的人。
“这是……”百里东君愣了愣。
“止血的。”司空长风低头系着布条,声音闷闷的,“小时候在山里,被野兽抓伤,就用这个。”
他的发丝垂下来,遮住了眉眼,百里东君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手腕上传来的温度很舒服,连伤口的疼痛都淡了许多。
“你还懂医术?”
“不懂,瞎糊弄的。”司空长风松开手,往后退了半步,重新靠回庙门,仿佛刚才那个温柔包扎伤口的人不是他。
百里东君看着手腕上包扎整齐的布条,忽然笑了:“司空兄,你是不是以前认识我啊?不然怎么对我这么好?”
司空长风的肩膀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谁对你好?不过是怕你这娇贵的侯府公子死在半路上,我不好跟镇西侯交代。”
“切,嘴硬。”百里东君撇撇嘴,却没再追问。他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就像他没告诉司空长风,自己偷偷练了五年的武功,虽然比起对方还差得远,但也不是真的手无缚鸡之力。
雨势渐小,天边透出一点微光。司空长风忽然站起身,走到庙中央的空地上,拔出了那把旧铁剑。
“你要干什么?”百里东君好奇地睁大眼睛。
司空长风没说话,只是凝神静气。下一刻,剑光起。
没有花哨的招式,每一剑都简洁而凌厉,带着破开风雨的力量。剑光在昏暗的破庙里穿梭,卷起地上的尘埃,映着从庙门透进来的微光,像一条游动的银龙。他的身形快得只剩下残影,却又稳如磐石,每一步都踏在实处,仿佛与这破庙、这风雨融为了一体。
百里东君看得呆住了。他在侯府见过不少侍卫练武,也看过江湖门派的表演,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剑法——没有为了好看的花架子,只有最纯粹的“杀”与“护”,每一剑都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生命力。
最后一剑落下,司空长风收剑而立,气息微喘,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庙门处的雨恰好停了,一道彩虹挂在天边,光芒落在他的侧脸,竟让那张总是冷硬的脸柔和了几分。
“这是什么剑法?”百里东君的声音带着惊叹。
“没名字。”司空长风用袖子擦了擦汗,“活下去的法子而已。”
百里东君忽然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眼神亮得惊人:“司空兄,你教我武功吧!”
司空长风挑眉看他:“侯府公子,不好好读书,学什么武功?”
“读书有什么意思!”百里东君一挥胳膊,“我要闯江湖!要像司空兄一样,一剑能劈开风雨!”
少年的眼里闪烁着对江湖的憧憬,像极了多年前的自己。司空长风的心忽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有些发酸。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百里东君以为他要拒绝,才听见他说:
“想学可以,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别说一个,一百个我都答应!”
“不许半途而废。”司空长风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江湖不是你想的那么好玩,有刀光剑影,有尔虞我诈,甚至……会死人。你要是怕了,现在就可以回你的侯府,继续当你的锦衣玉食的小公子。”
百里东君挺直了腰板,脸上的笑容敛去,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认真:“我不怕。我百里东君说要做的事,就绝不会半途而废。”
他的目光清澈而坚定,像雨后的天空,映着彩虹的光。
司空长风忽然笑了,那是百里东君第一次见他笑,不是淡淡的敷衍,而是真真切切的笑意,像冰雪初融,带着暖意:“好。从明天起,卯时起床,先扎一个时辰的马步。”
“啊?扎马步?”百里东君的脸垮了下来,“不能直接学你刚才那套帅帅的剑法吗?”
“基础都打不好,学再多花架子也没用。”司空长风转身往外走,“走吧,雨停了,找个地方住下,明天开始‘上课’。”
百里东君看着他的背影,虽然嘴里抱怨着“扎马步好无聊”,脚步却飞快地跟了上去。
庙外的彩虹还未散去,映着两个并肩离去的身影。一个张扬,一个沉静,却在不知不觉间,把彼此的影子,刻进了对方的人生里。
司空长风走在前面,嘴角还带着未散的笑意。他想起多年前,那个教他剑法的老人也曾对他说:“长风,学剑先学心,心定了,剑才稳。”那时他不懂,只想着用最快的速度变强,好活下去。
直到遇见这个叫百里东君的少年,他才忽然明白,原来武功不只是用来杀人的,还可以用来守护,用来……教给一个想要闯江湖的朋友。
而百里东君跟在后面,看着司空长风那件被自己强行披上的锦袍在风里轻轻晃动,忽然觉得,这场突如其来的雨,这座破庙,或许是老天爷最好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