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灯光是冷静的白色，将书本的墨香和陈灼身上未散尽的汗水气味，奇妙地糅合在一起。
周一晚上的加练，陈灼果然没有占用她“太多”时间——只比平时多了一个小时。但就是这一个小时，让林薇清晰地看到了“61分”背后，这个体育生所付出的、远超她想象的代价。
他几乎是拖着身体走进图书馆的。步伐比平时沉重，脸色在冷白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连那双总是黑沉锐利的眼睛，此刻也像是蒙上了一层疲惫的薄雾。他放下书包的动作都透着一股勉强。
“开始吧。”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喉咙。
林薇看着他额角尚未干透的汗迹，以及左边膝盖上那块似乎比上次更新、边缘还泛着红的运动胶布，准备好的习题册忽然有些递不出手。
“你……还好吗？”她终究还是问了出来，语气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迟疑。
陈灼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只有纯粹的倦怠。“死不了。”他扯了下嘴角，算是回应，然后便伸手拿过了她面前的习题册，翻到折角的那一页，“讲哪题？”
他强打精神的样子，像一头受伤后仍固执呲着牙的幼兽。林薇抿了抿唇，没再追问，只是将声音放得更缓，将解题步骤拆解得更加细致。
他听得比平时更吃力，眼神时而涣散，需要林薇重复两三遍才能聚焦。有几次，他甚至在林薇讲解的间隙，脑袋不受控制地微微一点，几乎要磕在桌面上，又猛地惊醒，用力眨眨眼，甩掉困意，示意她继续。
林薇看着他用指甲用力掐自己虎口以保持清醒的小动作，心里那点因为他不佳状态而升起的不耐，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她忽然意识到，那61分，或许不是他侥幸，也不是他敷衍，而是他用这种近乎透支的方式，一点一点从他那并不擅长的领域里抠出来的。
讲完预定内容，陈灼几乎是立刻就趴在了桌子上，手臂枕着额头，声音闷闷地传来：“我歇十分钟。”
林薇没说话，只是安静地收拾着文具。目光落在他裸露的小臂上，那里除了结实的肌肉线条，还有几道已经褪成淡粉色的旧疤痕，以及一个明显的、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击后留下的青紫色淤痕。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十分钟后，陈灼准时抬起头，眼底的血丝似乎淡了一些。他拿起笔，开始演算林薇布置的巩固练习题。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安静的阅览室里格外清晰。
他写得很慢，很用力，仿佛每一笔都承载着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抗争。
林薇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他因用力而微微抿紧的唇线，看着他额角再次渗出的细密汗珠，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他在跑道上冲刺时，是不是也是这副模样？将所有力量压榨到极限，只为了那零点零几秒的提升？
她忽然很好奇，好奇那红色的跑道，那白色的起跑线，究竟拥有怎样的魔力，能让一个人甘愿承受如此枯燥、艰苦甚至充满伤痛的日常。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像藤蔓一样悄然滋生。
几天后的下午，没有辅导安排。林薇抱着几本书，鬼使神差地绕到了操场后面那栋废弃的老实验楼。楼顶的平台，是俯瞰整个操场的最佳位置，又足够隐蔽。
她找了个背阴的角落坐下，目光投向下方那片喧嚣的场地。
田径队正在训练。她很容易就找到了陈灼的身影。他不在跑道上，而是在旁边的力量训练区。杠铃被他高高举起，手臂和背脊的肌肉贲张隆起，因极度用力而剧烈颤抖着，脖颈上青筋凸起，汗水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肆意流淌。他咬着牙，面部线条扭曲，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终于将那沉重的杠铃推举到位，然后在队友的小心保护下，缓缓放回支架。
他瘫坐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像一条离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教练在一旁大声说着什么，他只是点头，连回话的力气似乎都没有。
接着是耐力训练。背着沉重的沙袋，在跑道上进行折返跑。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泥沼里，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动作也因为疲劳而变形，但他没有停下，只是用手背抹掉糊住眼睛的汗水，继续向前。
林薇看着他一次次冲过并不存在的终点线，又一次次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回起点。看着他因为一个动作不到位，被教练严厉呵斥，然后沉默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直到教练点头。
她看着他训练结束后，独自一人坐在跑道边，低着头，用冰袋敷着膝盖，背影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那一刻，林薇忽然明白了。
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对文化课如此“放弃”——不是不想，而是他有限的精力和那颗纯粹的心，早已毫无保留地献祭给了那片跑道。那里有他的梦想，他的骄傲，他全部的世界。文化课，对他而言，或许是另一个维度的、令他感到无力和挫败的“跑道”。
而她之前那份“好心”的答案，那种居高临下的“帮助”姿态，在他看来，无异于一种对他所珍视的世界的轻慢和否定。
心脏像是被浸透了水的海绵，沉甸甸的，泛开一种酸涩的涟漪。
她合上根本没看进去一个字的书，悄悄离开了楼顶。晚上，她打开那个专门记录辅导进度的笔记本，犹豫了很久，在空白的页面上，缓缓写下：
“训练日志（观察）……”
笔尖停顿，她不知道该如何描述今天所看到的一切。那些汗水，那些伤痕，那份沉默的坚持，以及那个夕阳下孤独的背影。
最终，她只写下了一句：
“原来，他的世界，一直都在冲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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