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发现,陈灼的“听话”是有棱角的。
他说“行”,代表他会去做,但绝不代表他会按照她预设的、优等生那种高效规整的方式。
图书馆里,他依旧会因为她某个过于书面化的解释而皱紧眉头,手指不耐烦地转动那支旧笔。但他不再直接说“听不懂”,而是会抬起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她,直到她换一种更直白、甚至带着点笨拙比喻的说法。
“就像你起跑时,不是猛地一下把力气全用光,而是有个逐渐加速的过程,这个公式描述的就是这个过程的变化率。”林薇指着匀变速直线运动的公式,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陈灼的眉头松开了,指尖停止转动笔,在草稿纸上画了一条从平缓到陡峭的线。“懂了。”他言简意赅,然后埋头计算,不再多言。
他依旧会因为她布置的题目过多而流露出明显的不爽,周身的气压都会低几分。但他不会像最初那样直接推开,而是会撩起眼皮看她一眼,语气硬邦邦地讨价还价:“这套卷子,做完前五道,后面的明天。”
林薇起初会坚持,但当她发现,他真的会为了那“前五道”题耗到图书馆闭馆,并且正确率高得惊人时,她开始学会妥协。一种建立在了解彼此底线之上的、古怪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形成。
他开始主动提问,问题依旧带着他独特的“跑道视角”,有时甚至有些钻牛角尖。
“如果,”他指着一道斜抛运动的题目,手指点着那个被抛出的虚拟小球,“不考虑空气阻力,是不是我扔铅球的时候,用这个角度真的能扔最远?”
林薇看着他认真的眼神,忽然觉得那些冰冷的公式似乎也沾染上了跑道灼热的温度和铅球沉甸甸的重量。她拿出纸笔,当场为他推导了一遍理想状态下的最大射程角。
陈灼看着纸上清晰的演算过程,眼神专注,像是在研究教练新教的战术图。半晌,他点点头,没说话,但林薇能感觉到,他是真的把这个知识点“吃”进去了,不是塞进脑子,而是融进了他的肌肉记忆里。
偶尔,他也会带来一些“意外”。
一个周三的傍晚,辅导到一半,陈灼忽然从书包里——不是那个磨损的运动包,而是另一个看起来干净些的挎包——拿出一个透明的塑料盒,推到林薇面前。
盒子里整齐地码着几块造型别致、看起来就很酥脆的杏仁酥。
林薇愣住了,抬头看他。
陈灼没看她,视线落在旁边的物理书上,耳根似乎有点不易察觉的红,语气依旧是那种硬邦邦的调子:“家里阿姨做的,多了。”
他说完,也不等她反应,就自顾自地拿起一块,塞进嘴里,咔嚓一声,咬得干脆利落,然后重新拿起笔,指向刚才卡壳的题目:“这题,刚才那个受力分析,你再讲一遍。”
仿佛刚才递点心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顺便的小插曲。
林薇看着那盒杏仁酥,又看看他故作镇定的侧脸,心里那根名为“界限”的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她默默拿起一块,小口咬下。酥脆香甜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带着一点陌生的、暖融融的意味。
她低声道:“谢谢。”
陈灼握着笔的手指顿了顿,几不可察地“嗯”了一声,头埋得更低了些。
除了这些细微的转变,林薇还发现了他一个近乎偏执的习惯——对时间的掌控。
无论训练多累,身体多不适,他答应来辅导,就绝不会迟到。甚至有一次,外面下着瓢泼大雨,林薇以为他不会来了,正准备收拾东西离开,却看到他浑身湿透地出现在图书馆门口,头发紧贴额头,水滴顺着下颌线不断往下淌,脚下的运动鞋每走一步都留下一个明显的水印。
他看到她还等在老位置,明显松了口气,然后大步走过来,将怀里用塑料袋层层包裹、完好无损的物理书和笔记放在桌上,声音带着雨水的凉意:“路上堵车,晚了三分钟。”
林薇看着他被雨水冲刷得有些苍白的脸,以及那湿透后更显沉重的衣衫,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你去擦一下。”她把自己的手帕递过去——一块干净的、带着淡淡皂角香气的棉布手帕。
陈灼看着那块手帕,愣了一下,没接,只用手胡乱抹了把脸:“没事,开始吧。”
那天的辅导,他依旧专注,只是偶尔会因为抑制不住的、低低的咳嗽而打断思路。林薇讲题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很轻,很慢。
结束的时候,雨已经小了。陈灼把书塞回湿漉漉的背包,站起身:“走了。”
林薇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图书馆门口,低头看了看桌上那块他最终还是没有用的手帕,心里像是被这潮湿的天气浸润了,泛起一种陌生的、软绵绵的牵挂。
她开始习惯在课间,下意识地留意后排的动静。习惯在路过操场时,目光自动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习惯在给他讲题时,观察他眉心蹙起的弧度是代表困惑,还是仅仅因为疲惫。
她甚至开始在他因为解出一道难题,嘴角无意识扬起一个微小弧度时,心里也跟着轻轻一松。
这种变化悄无声息,却又无处不在。像藤蔓攀上墙壁,等她察觉时,早已绿意葱茏。
直到某天下午,同桌周晓芸凑过来,压低声音,带着促狭的笑:“薇薇,你最近……怎么老往后面看啊?而且,陈灼那个煞神,最近好像也不怎么在课堂上睡觉了?你们俩……是不是有什么情况?”
林薇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人撞破了秘密。她迅速低下头,假装整理桌上的卷子,耳根却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
“没有的事,”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干涩,“老师让我多关注一下他的学习进度而已。”
周晓芸“哦”了一声,拖长了调子,显然不信,但也没再追问。
林薇却因为这句玩笑,一整个下午都有些心神不宁。
她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看着操场上那些奔跑跳跃的身影,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那个曾经让她感到难堪和愤怒的体育生,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在她井然有序的世界里,占据了一个……让她无法忽视的角落。
而这个世界,似乎也因为他的闯入,开始变得有些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