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他袖口露出的那截布料,黑底金线,纹路清晰。这不是御膳房的料子。也不是宫里任何一处该有的制式。是前朝东宫侍卫的衣角——那种只有太子亲卫才能穿戴的暗纹织锦,早已随战火湮灭在二十年前那一场血雨腥风之中。如今连兵部密档都只存残片,实物更是绝迹人间。可它却出现在一个“老太监”的袖口。我看到的那一眼不是错觉。我手上银针又往前送了半分,血顺着他的脖子流下来,在领口积成一小片红。那血很慢,像从沉睡中苏醒的溪流,无声无息地渗出皮肤。我没有用力,只是轻轻刺入,试探生死之间的界限。“你说你爱吃桂花糕。”我开口,声音平静得像是在问天气,“可宫里没人见过你吃。每次送来都是温的,像刚出炉。但御膳房子时就关灶,你戌时当值,根本拿不到热的。”他没动。呼吸平稳,脉象沉稳,仿佛这根银针不过是拂过落叶的一缕风。“还有你的拐杖。”我继续说,目光落在墙角那根乌木拐上,“铜环磨损严重,说明常拆卸。一个瘸子天天修拐杖做什么?藏暗器?还是……掩饰身法?”我曾见他在雪夜里走过长廊,步履蹒跚,每一步都拖着左腿,像是骨头早已碎裂。可昨夜我亲自查验过那条“残腿”——皮肉完整,筋络通畅,根本没有旧伤痕迹。他是装的。从头到尾,都是假的。他依旧不答。我就冷声问:“你和每晚翻窗的那个黑衣人,是什么关系?”这句话出口,他眼皮终于抬了一下。然后笑了。不是太监那种谄媚的笑,也不是下人讨饶的笑。是长辈看晚辈终于开窍时,那种带点欣慰又带点心疼的笑。我不喜欢这种笑。因为我掌控不了局面。帝王最忌失控,而此刻,我竟连身边最亲近的人都看不透。下一秒,他抬手,抓向自己脸侧。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点迟疑。“嗤”的一声轻响,一层薄如纸的东西被撕了下来。贴在他脸上的不是面具,更像是人皮。那是用西域秘术鞣制的鲛人皮膜,混以药汁定型,能完美贴合五官,甚至随表情变化而牵动肌肉纹理。我在南疆毒蛊图谱里见过记载,唯有极少数顶尖刺客或死士才会使用。随着那层东西脱落,他的五官变了。眉骨突起,眼神锐利,左脸一道疤从眉尾划到耳根,皮肉翻卷,像是被剑刃活生生剜过。那道伤痕深可见骨,边缘呈灰白色,显然是陈年旧创,经年累月用药压制才未溃烂。这张脸——我在兵部密档里见过。二十年前战死沙场的大胤战神,裴无忌。传说他一人斩敌三千,最后被西狄蛊毒所伤,尸骨无存。可现在,他就站在我面前,呼吸平稳,内力浑厚,连指没有一丝颤抖。我握针的手没抖,但心跳快了一拍。“你是裴无忌?”我问。他没否认。“那你早就活着?”他点头。“那你装瘸、装老、装太监守在我身边二十多年,是为了什么?”我声音压低,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二十年啊……整整两轮春秋,我把他当成奴才呼来喝去,让他跪在殿外听训,让他端茶递水伺候起居。而他,竟是那个传说中早已战死的男人?他看着我,声音低下去:“为了你三岁那年,我没把你救出来之前,多活的那些日子。”
我脑子里突然闪出一段画面。雪夜。冷宫。一个蒙面人把我裹进药箱背出去。我冻得哭,他用掌心贴着我后背输内力。那时我还不会说话,只会呜咽着往他怀里钻。他一边疾行一边低声哄:“别怕,别怕,很快就暖了。”
临走前他说:“活下去,等我回来。”我以为那是梦。
原来是真的。我声音有点哑:“是你把我从冷宫带走的?他沉默几秒,才说:“是。你母亲死前托我护你。她被囚于冷宫三年,产下你当晚便服毒自尽,唯独留下一枚断箭,交给我,说若有一日你登基,就让我守在你身边。”
我喉咙发紧。母后……那个在我记忆中只剩模糊轮廓的女人,穿着素白寝衣躺在血泊里的女人,她真的说过这些话?“我把你藏进山里,教你武功,教你识毒,十五岁送你回京夺城。”他缓缓道,“你登基那天,我在人群里看了你一眼,然后回来当了这个‘裴公公’。”我猛地抬头看他。“所以这些年,你一直在骗我?”“我没有骗你。”他说,“我只是没告诉你全部真相。”“那你现在为什么说?”“因为你已经能接住真相了。”我冷笑:“你觉得我现在就能信你了?”“你不信我也正常。”他低头看了看脖子上的伤口,“但我若真要害你,这二十年早下手了。”我盯着他。他是对的。如果他是敌人,我不可能活到现在。北境使臣献毒酒那次,是他抢先试饮;先帝灵前刺客突袭,是他以身挡刀;就连我练功走火入魔那夜,也是他悄悄潜入寝殿,用内力为我疏导经脉整整一夜。而我,还拿银针逼他认罪。我慢慢收回银针,擦掉血迹。他没动,任由我收手,仿佛这一针本就是他应得的惩罚。
我转身走到案前,拿起那块掉落的桂花糕。纸包上有血,是我的针扎破他皮肤时溅上去的。原本洁白的油纸染了猩红,像一朵凋零的梅花。我捏着那块糕,问:“为什么非要扮成这样?堂堂战神,何必屈尊为奴?”他靠墙站着,终于把拐杖放下了。左腿落地,稳稳当当,再无一丝虚浮。“因为只有奴才,才能离君王最近。”他说,“也只有奴才,才能在你不察觉的时候,挡下每一次暗箭。”我猛地回头:“你挡过?”“北境毒镖那晚,你接得漂亮。”他淡淡道,“但你没发现,它原本有三枚,第三枚是我用袖风扫偏的。”我愣住。我记得那一瞬,确实有股风掠过耳边。我以为是穿堂风。原来是他的内力。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胸口闷。我不是一个人走到今天的。我一直以为我是孤狼,靠着自己杀出一条路。可其实,有人一直在暗处替我断后,清障,甚至替我试毒。他曾是我唯一的师父,在终南山巅教我吐纳运气,教我辨百草识奇毒,教我如何在绝境中活下来。他曾背着我走过七座雪山,只为寻一味救命药。他曾在我高烧三日不退时,割腕喂我服下热血续命。而我呢?我登基之后第一件事,便是下令彻查所有旧臣,连一个老太监都不放过。我怀疑过所有人,包括他。我用权术试探忠心,用刑罚衡量忠诚。我把最信任的位置给了一个陌生人,却从未真正看清那个一直守护我的人。我手指收紧,桂花糕被捏碎了,渣子从指缝漏下去,洒在龙袍前襟。“母后的断箭……”我抬头看他,“你也知道它的来历?”他眼神变了。不再是刚才那种平静的长辈模样,而是透出一丝痛楚。“那是她临终前交给我的。”他说,“她说,若有一日你登基,就让我守在你身边。哪怕装瘸,装老,装奴才,也绝不能让你走她的老路。”我摸了摸发髻上的断箭。冰冷的金属贴着皮肤。那是我每日必戴的饰物,象征皇权与复仇的信物。第一次觉得,它不只是信物。还是枷锁。是责任。是有人用二十年换来的命。我站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是欺君。但他也是救我。他是隐瞒。但他也是守护。我身为帝王,该治他的罪。可我作为凤卿绾,只想问他一句——这些年,累吗?我没问出口。他也没等我问。只是静静站在那里,脱下了太监服的外袍。里面是一件旧黑衣,领口磨得发白,但腰身挺直。他不再是裴公公。他是裴无忌。我的师父。我的救命恩人。我的……家人。外面风雪停了。天边有一点微光透进来,照在大殿的金砖上,映出长长的影子。我们谁都没说话。直到我听见自己说:“你以后……还能送桂花糕来吗?”他顿了一下,然后点头:“只要你还爱吃。”我低头看着掌心的纸包。上面有一行小字,几乎被血糊住。是御膳房的标记。但编号不对。这个编号——不属于现在的御膳房。属于二十年前,母后还在的时候。我心头一震。也就是说,这块桂花糕,并非今日所做。而是……封存了二十年的老物?我猛地抬头:“这是当年母后最爱吃的配方?”他望着我,眼中泛起一丝温柔:“每年这一天,我都按旧方重做一次。她生前最爱这个味道,说甜而不腻,香而不浊。她说,等你长大,一定要让你尝一口真正的桂花糕。”我怔住了。原来每年秋分,准时出现在我案头的那块糕点,从来都不是巧合。是他一个人坚持了二十年的习惯。是他对亡主的承诺。是他对我母亲的思念。更是他对我的守护,从未间断。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山中学艺的日子。每当我练功受伤,他总会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块小糕点,说是“奖励”。
那时我不懂,为何一个冷峻严厉的师父,会如此在意这些琐碎小事。现在我才明白。那是母后留下的味道。是他唯一能给我的,关于“家”的记忆。我坐在龙椅上,手里攥着那块染血的桂花糕纸包。他站在殿角,不再拄拐。风从窗外吹进来,掀动他额前灰白的发丝。二十年伪装,二十年隐忍,二十年孤独守望。他把自己活成了影子,只为让我能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光之下。我忽然很想哭但我不能。我是女帝。眼泪是软弱的象征。可就在这一刻,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响起“师父……”两个字出口,喉头哽咽。他身子微微一震。
那是他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听见我叫他师父。从前我是公主,后来我是储君,再后来我是帝王。我叫他“裴公公”,叫他“老东西”,叫他“狗奴才”。唯独忘了,他曾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缓缓转过身,看向我。目光如初雪落湖,静谧而深远。“陛下。”他轻声道,仍守着君臣之礼。我摇头:“今天不是陛下。今天,我只是凤卿绾。他沉默片刻,终于迈步向前。一步,两步,走到我面前,单膝跪地。不是太监的跪拜,而是武者的臣服之礼。“属下裴无忌,参见小姐。”他低声道,“恭迎您回家。”我闭上眼。泪水终于滑落。滴在那块染血的纸包上,晕开了血迹,也晕开了二十年的隔阂。我伸出手,扶他起身。“起来吧。”我说,“从今往后,不必再跪。”他站起,身形挺拔如松。我望着他脸上的疤痕,忽然伸手,轻轻抚过那道伤痕。“疼吗?”我问。他摇头:“早就不疼了。倒是你,这些年过得好吗?”我苦笑:“不好。总觉得全世界都在骗我,所有人都想害我。我信不过任何人,连睡觉都要枕着匕首。”“现在呢?”他问。我看着他,认真地说:“现在我知道,至少有一个人,从未想过害我。”他嘴角微扬,露出一丝久违的笑意。“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我问,“要不要恢复身份?朕可以赐你爵位,封你为国师。”他摇头:“不必了。我习惯了安静,也厌倦了权势。若您允许,我想回终南山去。”“回去做什么?”“种些药材,养几只鸡,看看云卷云舒。”他淡淡道,“年轻时杀戮太多,如今只想清净度日。”我心中不舍,却知强留不得。“那……你会回来探望我吗?”他看着我,眼神慈爱:“只要你还需要我,我随时都在。”我点头。许久,我才低声说:“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一切。”他摆摆手:“不必谢我。我只是完成了你母亲的嘱托。至于其他,都是我心甘情愿。”风再次吹进来,卷起帷帐,露出窗外初升的朝阳。新的一天开始了。而我的世界,也在这一刻,重新拼凑完整。我坐在龙椅上,手中仍握着那块桂花糕。虽已破碎,余香犹存。就像那段被掩埋的过往,虽历经风霜,终究未曾消散。我知道,从今往后,我不再是孤身一人。因为有人曾用二十年光阴,默默为我撑起一片天。而我,终于学会了看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