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把纸角吹得翻了一下,我收回手。那张染血的编号纸还在掌心,背面“小心”两个字像刀刻进眼睛。 昨夜礼部门口灯笼熄灭前,那人影走得不急不慢,像是早就知道不会有人追。
我没动。 转身回殿,直接叫来御膳房总管。 “最近三日,所有桂花糕去向,列出来。”
他额头冒汗,“回陛下,每日辰时三刻出锅,分九路送往各宫……还有一块,是裴公公亲自领走的,晚了半刻。”
我盯着他,“哪一路?”
“小灶特制,只送御书房偏殿。”
偏殿?我住乾清宫,批折子从不在偏殿。
那块糕,根本不是给我的。
但昨晚它出现在裴无忌手里。
我捏紧纸片,“查清楚,这块糕是谁做的,谁包的,谁递到裴公公手上的。”
半个时辰后,名单送来。
做糕的是老厨子李三,二十年如一日;包糕的是小太监阿福,手脚干净;递糕的……是裴公公自己去拿的。
没人强迫,没人替换。 是他主动要的。
可那编号,是母后当年用过的旧号。 二十年前冷宫大火那夜,她塞进我襁褓里的最后一块糕,就是这个编号。 现在它又出现了。 而且带着血。
我站起身,没去乾清宫,也没回寝殿。 午时刚过,阳光正烈。 我绕过太和殿侧廊,穿御花园西径,一路往深处走。 空气中飘来一丝甜味。 桂花香混着糯米蒸气,很淡,但熟悉。 我停下脚步。 假山后面,有动静。 我放轻脚步,贴着石壁靠近。 转角处,一个黑影蹲在地上,背对着我,手里捧着一块金黄的糕点,正低头啃咬。 是裴公公。 他没穿官服,只套了件灰布袍,袖口卷起,露出一截手臂。 他吃得专注,嘴角沾着碎屑,像饿了很久的人。 那块糕,正是御膳房小灶特制款。 我站在他身后五步远,没说话。 他耳朵动了一下,停住咀嚼。
“陛下。”他咽下最后一口,慢慢转过身,低头,“奴才不知您来了。”
我没应声。
他抬头看我,眼神平静,像什么都没发生。
“那块糕,”我开口,“为什么是你去拿?”
他顿了顿,“小灶师傅说今日多蒸了一块,奴才想着,陛下操劳,或许想吃点甜的。”
“可你没送到我面前。”
“路上耽搁了。”
“在哪耽搁?”
“……御花园。”
我冷笑,“你在假山后吃完了它。”
他没否认。
“编号呢?”我拿出那张纸,“你给我的纸包,为什么是二十年前的编号?”
他看着那张纸,脸色没变。
“你不记得了?”我逼近一步,“母后死前最后一夜,她让人做了十块桂花糕,编号封存。她说,若有人拿着这个编号来找我,就是可信之人。”
他低头,“奴才只是个太监,不懂这些。”
“那你懂这个吗?”
我猛地抽出三枚银针,甩手掷出!
银光一闪,钉入他脚前三寸地面,排成一线,封住退路。
他没动。
“昨夜十八枚透骨钉射我,是你震落的。”我说,“你用三分内力,震三百暗器都不在话下。”
他依旧站着。
“可你装瘸二十多年。”我盯着他,“走路一瘸一拐,连拐杖都成了摆设。但现在——你蹲在这儿吃东西,膝盖弯得笔直。”
他缓缓放下手里的油纸包。
“陛下怀疑奴才?”
“我不怀疑。”我说,“我确定你有问题。”
话音未落,头顶梁上破空声起!
十八枚透骨钉再度齐发,寒光刺眼,直冲我面门!
我侧身闪避,同时甩出腰间药囊! 药囊撞上钉雨,发出闷响,两枚钉子被弹开,其余继续逼近!
就在我抬手再取银针时—— “咚!” 拐杖点地。 一股劲风扫过,所有钉子瞬间落地,整整齐齐趴伏在石板上,像被无形之手压平。 裴公公站在我面前,拄着拐杖,呼吸平稳。
我没看他,弯腰捡起一枚钉子。 尾部狼头纹清晰可见。 和昨夜一模一样。
“这毒,”我举起银针,“见血封喉。昨夜你能震落,说明你早知道会来。”
他沉默。
“是你挡的,还是你放的?”
他终于抬头,“陛下觉得呢?”
“我觉得——”我逼近一步,“你想让我发现你。”
他眼神微动。
“你故意留下编号纸,故意在假山后吃这块糕,故意让我看见你不用拐杖。”
他没否认。
“你不怕我杀了你?”
“怕。”他说,“但我更怕您一直被骗。”
我盯着他,手里的银针没收。
他忽然抬起左手,慢慢扯开袖口布条。 一层、两层、三层…… 直到整条手臂裸露在阳光下。 一道疤痕横贯小臂,扭曲狰狞,形状如展翅凤凰。
我瞳孔猛缩。 这伤……我在画像里见过。 母后佩剑“凤鸣”唯一一次出鞘救人,那一夜她斩断闯入冷宫的敌将手臂,对方重伤逃走。 而那个敌将,就是前朝战神裴无忌。 眼前这条疤,和画中一模一样。
“二十年前,”他低声说,“我从火里抱出你,用这条命换了你活。”
我喉咙发紧。
“我不是裴公公。”他直视我,“我是裴无忌。”
我后退半步。
“你母后临终前托我护你长大。可若我以真面目活着,早被人杀了千百回。”
他拄着拐杖,缓缓站直。 不再是佝偻姿态。 肩背挺起,身形如松,气势骤变。 “可只要我还活着一日,就不会让任何人动你一根头发。”
我手里的银针微微发颤。 他是裴无忌。 前朝战神,武道第一人。 那个传说中为国捐躯的男人。 而现在,他在我面前,吃了二十年桂花糕,装瘸装老装太监,只为守在我身边。
“那编号纸……”我问。
“是我放的。”
“为什么现在?”
“因为有人翻起了旧事。”他说,“我不想你一个人面对。”
“谁翻的?”
“我不知道。”
“但你知道更多。”
他没回答。
我盯着他手臂上的疤,“母后信你,所以我……”
话没说完,他忽然抬手,将最后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硬生生咽下。
然后他转身,拄拐就走。
“你要去哪?”我问。
他停下,“继续当您的裴公公。”
“可我已经知道了。”
“知道和公开,是两回事。”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有些真相,现在不能说。”
我站在原地,看他一步步走远。 阳光照在他背上,拐杖敲击石板,声音稳定。 不像瘸子。 像一位将军在阅兵。
我低头,手里还捏着一枚银针。 指尖冰凉。 袖子里那张染血的编号纸被风吹动,一角扬起。 仿佛听见母后的声音,在耳边轻轻说: **小心**。
我闭上眼。 再睁开时,目光变了。 不是帝王的威严。 是继承者的眼神。
风刮过假山石缝,带走了最后一丝甜香。 我转身朝御花园出口走去。 远处宫墙下,一道黑影跃上屋檐,一步登顶,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