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苏婉女士”寻找香氛灵魂的过程,比苏新皓预想的更要艰难,也更像一场自我解剖。
他没有急于调配具体的香精,而是将自己关在狭小的调香室里,对着笔记本上记录的关键词发呆。“旧书”、“草药”、“脂粉”、“陈旧绸缎”、“松香”、“坚韧”、“怅惘”……这些词汇背后,是一个被时代和家族束缚的、丰盛而寂寥的灵魂。
他尝试着组合。旧书的味道,可以用微量的吡嗪类物质模拟出纸张霉变的感觉,再加入一点鸢尾根茎的粉感,模拟油墨和灰尘。草药是现成的,他手头有陈皮、当归、艾叶的萃取液,苦涩中带着回甘。脂粉气可以用紫罗兰酮和鸢尾酯,营造出那种细腻柔软的质感。
但当他将这些元素初步混合,得到的却只是一种古怪、沉闷,甚至有些刺鼻的气味。它徒有其形,却没有魂。它无法让人联想到一位名伶的过往,更像是一间堆放杂物的储藏室。
挫败感像潮水般涌来。他烦躁地放下闻香条,胃部又开始隐隐作痛。压力总是能轻易触发他身体的不适。他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拿放在工作台一角的镇定喷雾,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那瓶自制的喷雾在上次去见朱志鑫时,似乎掉在了他的公寓里。
一种微妙的慌乱掠过心头。那瓶喷雾里,掺杂了极少量用来稳定他自身信息素的特殊草药,气味虽然被尽力掩盖,但若是遇到嗅觉极其敏锐的人……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也许朱志鑫根本没注意到,或者早就当垃圾处理掉了。
几天后,朱志鑫的助理打来电话,语气礼貌却不容拒绝:“林先生,朱总想了解一下初步的构思方向,您方便过来一趟吗?”
苏新皓看着工作台上几款失败的试香,硬着头皮答应了。他挑选了其中两款相对最接近感觉的,装在小型的闻香瓶里,再次前往那间顶层公寓。
这一次,朱志鑫是在书房见的他。书房很大,一整面墙都是书,另一面则是落地窗,可以俯瞰大半个城市。朱志鑫坐在书桌后,正在看文件,听到他进来,才抬起头。
“朱先生。”苏新皓将闻香瓶放在书桌上,“这是两个初步的方向,还很不成熟,请您过目。”
朱志鑫放下手中的文件,拿起第一个闻香瓶,放在鼻下,轻轻扇闻。他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神情专注。几秒后,他放下,又拿起第二瓶。
整个过程,苏新皓的心都悬着。他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学生。
“这一支,”朱志鑫拿起第一个瓶子,“太苦了。草药的味道压过了一切,像是药铺,不像她。”
“这一支,”他拿起第二个,“粉感太重,脂粉气变得艳俗,失去了那份雅致。”
他的评价一针见血,毫不留情,却又精准地指出了问题的核心。苏新皓的脸颊有些发烫,是羞愧,也是被说中的窘迫。
“对不起,是我理解得还不够……”他低声道歉。
“不必道歉。”朱志鑫打断他,目光落在苏新皓因为紧张而微微缴紧的手指上,“调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感觉,需要慢慢找。”
他站起身,走到书柜前,抽出一本厚厚的、皮质封面已经磨损的相册,递给苏新皓:“这里面有她更多的生活照,还有一些她年轻时写的随笔手稿的影印本。或许对你有帮助。”
苏新皓接过相册,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皮质封面,心里却微微一暖。这种细致的帮助,比任何空洞的鼓励都来得实在。
“谢谢。”他真诚地说。
朱志鑫点了点头,视线不经意地扫过苏新皓略显苍白的脸和眼下淡淡的青黑,忽然问:“林先生最近休息不好?”
苏新皓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回避视线:“还……还好。”
朱志鑫没再追问,只是走到一旁的茶几边,拿起一个小瓶子,正是苏新皓遗失的那瓶自制喷雾。
“上次你落下的。”他将瓶子递过来,语气平常,“味道很特别,是自己调的?”
苏新皓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冲出喉咙。他强作镇定地接过瓶子,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是……是一些安神的草药,随便配的,不值一提。”
朱志鑫深邃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一切伪装。就在苏新皓几乎要撑不住的时候,他却淡淡地移开了视线。
“嗯。”他只应了这么一个单音节,然后转身走回书桌后,“资料你带回去慢慢看,有进展再联系。”
离开公寓,苏新皓走在初夏微凉的风里,却觉得后背沁出了一层冷汗。朱志鑫最后那个眼神,那句看似随意的问话,都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他的心里。
他不确定朱志鑫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那个Alpha的心思,如同深海,表面平静,内里却可能暗流汹涌。
而书房里的朱志鑫,在苏新皓离开后,并未立刻继续工作。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个清瘦身影匆匆离去,消失在街角。
他抬起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递过喷雾瓶时,不经意触碰到对方手指的微凉触感。而鼻尖,则萦绕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气息。
不是那瓶喷雾里清苦的草药味。
而是更隐秘的,一种仿佛从面前这个年轻调香师骨子里透出来的、被极力压抑着的……一种醇厚、凛冽、带着微醺诱惑力的余韵。
很像酒。
一种被深深窖藏、却依旧暗香浮动的……烈酒。
朱志鑫微微眯起了眼。这个叫林晞的Beta调香师,比他想象中,要有趣得多。
(第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