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志鑫那句状似无意的问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苏新皓心中激起了惊涛骇浪。
“遗忘角”酒吧，那个他曾经赖以接些灰色地带的私活、隐藏身份的地方。酒吧的老板确实姓林，是他远房的一个表亲，也是他流落至此最初投靠的人，知道他一部分不堪的过去。朱志鑫提起这个地方，绝非偶然。
他知道了多少？
他查到了哪一步？
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苏新皓，比上一次更加具体，更加冰冷。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蛛网黏住的飞虫，越是挣扎，缠绕得越紧。朱志鑫的网，正从四面八方悄无声息地收拢。
回到调香室，他看着工作台上那些昂贵的香料和半成品的香水，第一次觉得它们如此烫手。这不是机遇，这是裹着蜜糖的砒霜。他几乎想要立刻将这些统统扔掉，然后再次消失。
可是，他能逃到哪里去？朱志鑫能查到“遗忘角”，就能查到更多。他有一种预感，这次他无处可逃。
就在他被绝望淹没时，手机响起，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他犹豫了一下，接听起来。
“是林晞先生吗？”电话那头是一个略显焦急的男声，“我是‘时光印记’香水工作室的小张，我们之前在一次行业交流会上见过……”
苏新皓记起来了，那是一个规模不大但口碑很好的独立工作室，主理人是个对调香有纯粹热忱的年轻人。
“张先生，有事吗？”
“林先生，冒昧打扰。我们接了一个急单，客户要求复刻一款非常古老的香氛，我们尝试了很多次都无法达到那种神韵……眼看交货期要到了，我实在没办法，想到您在这方面是专家，能不能……能不能请您帮我们看看？报酬方面好商量！”对方的语气充满了恳切。
若是平时，苏新皓会毫不犹豫地拒绝，他自顾不暇。但此刻，这个意外的求助电话，却像黑暗中透出的一丝微光。这是一个完全独立于朱志鑫之外的世界，是他凭借自身技艺能够触及的领域。也许……他并非只有朱志鑫这一条绝路？
“……把资料发给我看看吧。”他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收到资料后，苏新皓发现这确实是个挑战。需要复刻的是一款早已停产的、上世纪三十年代欧洲的古董香水，气息复杂而微妙。他暂时将朱志鑫的委托和带来的恐惧压到心底，全身心投入到这个新的技术难题中。
这种专注让他暂时获得了喘息之机。在破解香气密码的过程中，他找回了些许作为调香师的自信和掌控感。几天后，他成功解析出关键成分，并给出了修改建议。“时光印记”工作室的主理人感激不尽，不仅支付了可观的酬劳，更对他的才华表示了极大的钦佩。
这件事像一剂强心针，让苏新皓意识到，即使没有朱志鑫，他依然有能力活下去，甚至可能活得不错。这份小小的成功，给了他一丝直面危险的勇气。
他重新拿起那支被朱志鑫评价为“草草收场”的007号样本。他反复嗅闻，思考着朱志鑫的点评——“尾调太过直白，失去了中调的怅惘”。
他明白了问题所在。他太想给予一个“安稳”的结局，却忽略了故事本身的留白之美。祖母的人生并非以彻底的安稳告终，那份怅惘是贯穿始终的底色，尾调不应该去强行“解决”它，而应该去“承接”和“延续”它。
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削弱尾调中标志性的雪松和檀香，转而加入一种更飘忽、更富有想象空间的木质香料——阿特拉斯雪松，并融入极其微量的、带有烟熏感和皮革感的动物香韵（合法合成香料模拟），营造出一种如同旧物被阳光晒过后、温暖中带着时光流逝感的复杂气息。
这个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精准的控制力，多一分则俗，少一分则无味。他几乎不眠不休，完全沉浸在对气味的打磨中。
数日后，当这支经过大幅度修改的、被重新编号为009的样本最终完成时，苏新皓看着那琥珀色的液体，心中竟生出一种奇异的平静。无论结果如何，他已然尽力。
而另一边的朱志鑫，听着助理的进一步汇报。
“朱总，关于‘遗忘角’酒吧的老板，我们接触过了，口风很紧，问不出什么。但查到林晞先生过去几个月，通过这家酒吧接洽过几笔私活，涉及一些……不太合规的香水仿制和小额借贷。他似乎经济一直很拮据。”
朱志鑫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经济拮据，接私活，这解释了他之前的某些行为，但似乎……又过于表面了。他感觉林晞身上隐藏的秘密，远不止于此。
“继续查，重点查他三年前的一切。”朱志鑫吩咐道，目光落在窗外，深邃难测。
他很好奇，当这只小鹿被逼到悬崖边，是会惊慌失措地坠落，还是会回过头，露出隐藏已久的犄角。
他有一种预感，答案很快就会揭晓。
（第九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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