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娘子的事情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涟漪散去后,留下的却是更深沉的寂静。墨离没有再为那方送出的缂丝帕子表露任何激烈的情绪,他甚至没有再提起。但他对云浅浅的“看守”却变本加厉。
云浅浅去溪边打水,他能站在岸边,目光穿透清澈的流水,仿佛在审视水底可能存在的威胁;她生火做饭,他会坐在灶膛前,盯着跳跃的火苗,那火光映在他鎏金色的瞳孔里,明明灭灭,看不出情绪;就连她夜晚起身如厕,他也会立刻惊醒,沉默地跟到门口,像一尊没有温度却异常警觉的守护石像。
这种无处不在的、密不透风的注视,开始让云浅浅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她理解他的不安,感激他的保护(如果那算是保护的话),但当这种关注变成一种无形的牢笼时,她心底那份属于现代灵魂的独立与自由,开始发出细微的抗议。
她尝试过沟通。
“小墨,我只是去打水,很快就回来。”
“我就在院子里,不走远。”
“你能不能……稍微给我一点空间?”
回应她的,永远是沉默,和那双仿佛能将人吸进去的鎏金色眼眸。那眼神里有固执,有不解,或许还有一丝被她“要求空间”所刺伤的茫然。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她需要离开他的视线,为什么她需要所谓的“空间”。在他的认知里,两个人不就应该是紧密相连、毫无间隙的吗?
裂痕,在无声中悄然蔓延。
云浅浅重新坐回缂丝机前,仿佛只有沉浸在这项极度需要专注的技艺里,才能暂时逃离那令人窒息的注视,找回一丝自我的掌控感。她开始织一幅更大的作品——一幅“寒江独钓”图。复杂的水波纹,孤寂的扁舟,垂钓的老者,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心力。
墨离依旧坐在他习惯的位置,看着她。但他能感觉到,那层透明的、曾经允许他目光穿透的屏障,似乎变厚了。她沉浸在缂丝世界里的侧影,带着一种让他无法触及的疏离。
(她又在推开我。)
(因为那个妇人?因为那块帕子?)
(还是因为……我?)
一种焦躁混合着委屈的情绪,在他心底啃噬。他想打破这层屏障,想让她像以前那样,偶尔会对他露出毫无防备的、带着暖意的笑容,而不是现在这样,只有对着那架机器时才有的专注。
这天傍晚,云浅浅因为一个复杂的颜色过渡始终处理不好,心烦意乱,手指被梭子磨得生疼,几乎要渗出血丝。她挫败地停下动作,揉了揉酸胀的额角,看着才完成不到四分之一的作品,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振兴文化?安抚病娇?她连一幅缂丝画都织不顺利。
就在这时,一杯温水被默默递到了她的手边。
云浅浅一愣,抬起头。
墨离站在旁边,手里端着那个她常用的粗陶杯,里面是温度刚好的清水。他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了平日里的偏执和冰冷,反而带着一种笨拙的、试图安抚的意味。他的目光扫过她微微发红的手指,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她不舒服。)
(手疼。)
(不想看她这样。)
云浅浅看着他递过来的水,看着他眼中那难得一见的、纯粹是关心的情绪,心里那点因窒息感而产生的怨气,忽然就消散了大半。她接过杯子,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他的。
他的指尖依旧带着惯有的凉意,但这一次,那凉意却奇异地抚平了她心头的焦躁。
“谢谢。”她低声说,喝了一口水。微温的水流滑过喉咙,滋润了干涩,也缓和了情绪。
墨离没有离开,他就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她喝水。过了一会儿,他忽然伸出手,不是抓住她,而是用指尖,极其轻地、碰了碰她那只被梭子磨红的手指。
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生怕弄疼她的谨慎。
那冰凉的触感落在微热的皮肤上,带来一阵奇异的战栗。云浅浅没有躲闪,只是看着他。
他见她没有排斥,胆子似乎大了一点,用指腹在那片红痕上非常轻柔地摩挲了一下,仿佛这样就能抚平那点不适。他的动作生涩而僵硬,显然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情,但那其中蕴含的、试图“治愈”和“安抚”的意图,却清晰得让人心头发酸。
云浅浅忽然明白,这就是他表达“在意”和“道歉”的方式。他不懂言语,不懂正常的社交距离,他只能用这种最直接、甚至有些笨拙的方式,来试图连接她,挽回那层他可能也察觉到的、正在变厚的屏障。
她放下水杯,没有说什么,只是伸出另一只手,轻轻覆在了他那只正在她手指上“笨拙治疗”的手背上。
墨离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抬起眼,有些愕然地看着她。
云浅浅对他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疲惫,但更多的是包容和一丝暖意。“我没事了。”她说。
掌下手背的冰凉,似乎因为她掌心的温度和这个笑容,而渐渐有了一丝暖意。
墨离看着她脸上的笑容,鎏金色的眼瞳里,那深沉的、仿佛化不开的浓墨,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光粒,荡漾开细微的、柔软的波纹。他反手,轻轻握住了她覆上来的手,这次力道很轻,只是虚虚地圈着,仿佛在守护一件易碎的珍宝。
(她不生气了?)
(她对我笑了。)
(这样……就好。)
缂丝机上的“寒江独钓”依旧只完成了一小部分,窗外的天色也渐渐暗沉。但在这间简陋的土坯房里,那道无声的裂痕,似乎因为一杯水、一个笨拙的触碰和一个疲惫却温暖的笑容,而被暂时弥合了。
他们谁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手指交叠,分享着彼此掌心的温度。屋内的空气不再令人窒息,反而流淌着一种静谧的、近乎哀伤的温柔。
云浅浅知道,问题远未解决,墨离的偏执如同潜藏的暗疾,不知何时会再次爆发。外界的目光也如同悬顶之剑。但至少在此刻,在这短暂的宁静里,她感受到的,不是被禁锢的窒息,而是一种奇异的、相互依偎的暖意。
这暖意,源于理解,也源于那无法割舍的、复杂难言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