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斜的日头把定远郊外的麦田染成琥珀色,风卷着新割的麦秆香钻进马车帘缝。马秀英正低头核对着刚收上来的屯田账册,笔尖忽然顿住——她听见了棍棒砸在肉上的闷响,还有老人的啜泣声。掀帘时,恰好撞进朱元璋望过去的目光——他勒着缰绳,左手扶着腰间的青布囊,指节因用力泛着浅白,眉骨上的旧疤在夕阳下泛着淡粉。
“徐达,去看看。”朱元璋的声音像浸了麦香的茶,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徐达的黑马率先冲出去,玄色劲装被风灌得鼓起来,虎头湛金枪戳在地上时,震得围观人群往后退了三步。
圈子中央的汉子像块从地里长出来的石头。粗布短打洗得发白,后背的补丁被汗水浸成深灰色,左手攥着根断成两截的桑木棍,右手死死护着缩在身后的老佃户。他的肩膀宽得能扛起半扇麦捆,额角的青筋暴起,骂人的话像淬了火:“张剥皮!你去年欠王伯的三斗租子没还,今天又要抢他的麦种?我常遇春就是饿死,也见不得你欺负人!”
朱元璋的眉峰猛地跳了一下——“常遇春”这三个字,之前在《明史·列传》里烫得他指尖发疼。他眯起眼,看见汉子的手掌:指腹全是老茧,虎口处有道新伤,应该是清晨握镰刀磨的;双腿站得像扎根的麦秆,膝盖微屈——那是常年扛重物练出来的稳劲,不是普通庄稼汉能有的。
地主张剥皮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肥硕的肚皮把青绸衫撑得发亮:“给我打!打断他的腿,看谁还敢管老子的事!”四个家丁举着枣木棍扑上去,常遇春不退反进,桑木棍横扫,先打翻两个,剩下的两个刚要扑,忽然听见一声断喝:“住手!”
徐达的枪尖抵在最前面那名家丁的喉咙上。他的左手食指缺了一节,断口处的老茧泛着淡粉:“以多欺少,算什么英雄?”
常遇春抬头时,正好看见朱元璋。这位穿青布长衫的公子站在徐达旁边,眼神里没有地主家的狠辣,也没有文人的酸气,倒像……倒像去年路过庄子的游方郎中,可郎中不会有这样的眼睛——像在看一块埋在土里的璞玉,亮得能照见人。
“这位兄弟,”朱元璋上前一步,从青布囊里掏出个纸包——是马秀英早上蒸的麦饼,塞到常遇春手里,“你护着王伯,是重情义;敢跟张剥皮叫板,是有血性。可你想过没有?今天打走这几个家丁,明天张剥皮还会来,后天还有李剥皮、王剥皮。”他的拇指蹭过麦饼的褶皱,声音放得更轻,“跟我走。我在滁州建了营地,要招能打元军、能护百姓的汉子。跟着俺,不止能吃饱饭,还能让天下的‘剥皮’都不敢再欺负人。”
常遇春盯着麦饼,喉结动了动。他想起昨天晚上,王伯把仅有的半块糠饼塞给他,说“牛娃,你年轻,得活着”;想起上个月元军路过庄子,抢了他的耕牛,还砍断了王伯的腿。他抬头看向朱元璋,看见这位公子腰间挂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泛着银白光泽,不是铜也不是铁——却忽然觉得,这人的话比他听过的所有戏文都实在。
“俺跟你走。”常遇春把麦饼塞进怀里,粗糙的手掌蹭了蹭嘴角,“但俺先说好,俺只服能打的人。要是你没本事,俺立马走人。”
朱元璋笑了,伸手拍他的肩膀——掌心的薄茧蹭过常遇春的粗布衫:“成。明天早上,你跟徐达去校场,咱们比试过招。”
马秀英这时端着陶壶走过来,壶嘴冒着热气。她的靛蓝襦裙沾了点麦芒,右耳后的朱砂痣在夕阳下泛着淡红,声音像浸了蜜的糖水:“先喝口茶吧,瞧你这满头的汗。”常遇春接过陶碗时,指尖碰到她的手背——温温的,像春天的溪水,忽然就把他心里的燥气浇灭了。
徐达把缰绳扔给常遇春,粗声粗气地说:“骑我的马。俺带你去营地,先给你找身干净衣裳。”常遇春翻身上马时,回头看了眼朱元璋——这位公子正蹲在王伯身边,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用炭笔写着什么。他看不清那些歪歪扭扭的字,却觉得那本子里藏着比锄头还沉的东西,比麦浪还宽的天地。
风卷着麦香吹过来,朱元璋合上本子,抬头看见常遇春的背影。徐达的黑马跑得很快,常遇春的粗布衫被风灌得鼓起来,像一面没展开的旗子。他摸了摸腰间的钛合金碎——那是穿越时残留的半块手表,边缘还沾着现代实验室的硝酸味——忽然想起前世师妹说过的话:“每一件文物都有自己的故事,我们的任务,是让故事继续。”
“该回去吃晚饭了。”马秀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的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徐达说今天猎了只野兔,厨房熬了汤。”朱元璋转身时,看见她的睫毛上沾着麦芒,眼睛亮得像星子。他接过她手里的账本,指尖碰到她的掌心——温温的,像滁州城里春天的泉水。
两人并肩往营地走,影子在麦垄上叠成一个圈。远处传来常遇春的笑声,像洪钟撞在麦秆上,飘得很远很远。朱元璋摸了摸怀里的小本子——上面记着王伯的租子、常遇春的饭量,还有明天要和徐达商量的校场改建计划。这些歪歪扭扭的字,比他前世写过的所有文物修复报告都重要——因为它们是活的,是正在生长的,是能变成江山的。
营地的炊烟升起来时,常遇春正跟着徐达学系马鞍。他的手指粗,总系不好绳结,徐达骂骂咧咧地帮他,却悄悄把自己的牛皮腰带解下来,塞给他:“这个结实,别用你那破绳子。”常遇春摸着皮带,忽然想起朱元璋塞给他的麦饼——热乎的,带着面香,像母亲生前蒸的馍。
朱元璋站在营门口,看着远处的麦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摸了摸腰间的钛合金碎片,忽然笑了。前世他修复过无数文物,却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清楚——最该守护的,从来不是玻璃柜里的瓷片,而是眼前这些活着的人,这些要打元军的人,这些想吃饱饭的人。
马秀英走过来,递给他一碗野兔汤。汤里飘着葱花,香气钻进鼻子里,她轻声说:“今天招到常遇春,你很高兴吧?”朱元璋接过碗,喝了一口,鲜美的汤汁顺着喉咙滑下去:“不是高兴,是踏实。就像……就像修复文物时,找到最后一块碎片。”
远处的校场上,常遇春正在试徐达的枪。他双手握着枪杆,转了个圈,枪尖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啸声。朱元璋望着他的背影,想起前世史书里的“常十万”——“能将十万众,横行天下”。现在,这个人就在他的营地里,握着枪,等着打元军,等着让天下的穷人有饭吃。
风里传来麦香,还有野兔汤的香气。朱元璋喝了一口汤,忽然觉得,这才是他要的日子——有兄弟,有妻子,有要做的事,有要守的人。那些穿越前的烦恼,那些实验室的灯光,都成了远处的云,飘得很远很远。
营地的号角声吹响时,常遇春的笑声撞破了晚霞。朱元璋牵着马秀英的手,往中军大帐走。他们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两棵扎根的树,像两块合在一起的瓷片,像一段正在写的故事——关于江山,关于兄弟,关于一个现代文物学家,变成古代帝王的故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