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潮湿的寒气钻进定远军营的大帐,朱元璋刚把最后一页文书翻过去,指腹蹭了蹭发涩的眼角——昨夜批到三更,烛油滴在案头,凝成一小片琥珀色的痂。帐外传来士兵的急促脚步声,门帘被掀开一道缝,寒气涌进来,那士兵喘着气:“元帅,营门外来了个少年,带了二十个庄丁,自称是您的亲侄子朱文正,说什么也要见您!”
朱元璋的手指猛地攥住案角,指节泛着青——去年濠州的冬天,兄长朱兴隆躺在破草席上,脸白得像张纸,攥着他的手说“文正还小呢,你要替我看着他”,话没说完,手就垂下去了。他抬头,声音沉得像浸了水的棉花:“带他进来。”
门帘“刷”地被掀开,晨雾裹着个少年撞进来。十五六岁的年纪,个子已经抽得比同龄人大半头,粗布短打洗得发白,袖口却翻着一截暗金线——那是朱兴隆生前唯一的缎子衣服,拆了给儿子缝在袖口的。他脸上沾着灰尘,额角的头发被汗贴在额头上,却梗着脖子,下巴抬得老高,眼睛里带着点未经打磨的跋扈,像刚从灶上拔下来的烧火棍,还冒着热乎气:“四叔!我是文正!”
朱元璋的喉咙动了动,刚要说话,朱文正已经跨前一步,双手撑在案头,声音里带着点急切的跋扈:“四叔,我带了二十个庄丁来投你!他们都是我庄上的好手,能骑马能挥刀——你得给我个千总的位置!我在庄上管过五十号人,比千总手下的兵还多!”
“千总?”坐在旁边的徐达突然开口,手里的青釭剑正擦到刃口,寒芒映着他的脸,“军营里的千总,要带着三百兄弟冲元军的铁浮屠,要能挡得住连珠箭,砍得动锁子甲。你小子昨天还在村儿捉蛐蛐儿吧?凭什么?”剑鞘“当”地敲在桌沿,声音冷得像块冰。
李善长摸着下巴的胡子,眉峰皱成个“川”字,目光在朱文正身上扫了一圈——这孩子长得像他爹,浓眉大眼,但眼神里的骄气太盛,像没拴住的马,容易惊着人。
朱文正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攥着拳头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甲几乎要掐进手心:“我不是小孩!我爹去世前,我就跟着庄丁练过刀!上个月元军来抢粮,我还砍了个元兵的胳膊!”他掀开课裾,露出小腿上一道三寸长的疤——那是元兵的刀划的,当时流了好多血,他咬着牙没哭。
朱元璋盯着那道疤,心里一酸,却突然拍了下桌子,震得案上的茶碗跳了跳,茶渍溅在文书上,晕开一小片黑:“朱文正!你以为军营是庄上的晒谷场?千总不是靠嘴说的!你之前在营门推了守卒,犯了军规,本该打二十军棍——念你是第一次,罚你去前营做伍长!带十个兵,下个月要是拿不到军功,就去喂马!”他站起来,走到朱文正面前,手指戳在他的肩膀上——朱文正的肩膀一僵,却不肯低头,眼睛里像着了火。
“四叔!”朱文正喊出声,声音里带着点委屈,“我是你亲侄子啊!”
“亲侄子也得讲军规!”朱元璋的声音像块石头,砸在朱文正的耳朵里,“我朱元璋的军队里,没有‘亲戚’两个字,只有‘军功’!你要是有本事,就用刀砍出个千总来;要是没本事,就给我老老实实在下面磨!”他的手指微微发抖——想起自己当年在皇觉寺当和尚,靠讨饭度日,后来投了郭子兴,从普通士兵做起,砍了多少颗人头,才熬到今天的元帅。
朱文正咬着牙,嘴唇都快咬破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肯掉下来。他盯着朱元璋,眼睛里的火慢慢沉下去,变成一团暗芒:“我做就是了。但四叔等着,迟早有一天,我要让全营的人都知道,朱文正不是靠亲戚吃饭的!”他转身掀门帘出去,晨雾涌进来,裹着他的背影,他的肩膀微微发抖——不是怕,是不甘,像被压在石头下的草,拼着劲要往上钻。
帐外传来他的声音,对着守在门口的士兵喊:“你们几个,跟我来!从今天起,我是你们的伍长!”然后是士兵的笑声,带着点调侃,却没有恶意。
徐达放下剑,站起来,声音里带着点笑意:“我去前营看看,别让这小子真的闯祸。”
朱元璋望着门帘摆动的方向,轻声说:“让他去。摔两跤,才知道路怎么走。”
李善长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个瓷瓶,放在案头——那是治伤的药膏,用蜜蜡封着口:“元帅还是心疼他。”
朱元璋没说话,拿起瓷瓶,指尖摩挲着瓶身的纹路——那是他去年让李善长从濠州带的,本来想等朱文正来的时候给,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他望着帐外逐渐消散的晨雾,阳光透过帐帘的缝隙照进来,落在案头的文书上,“朱文正”三个字泛着暖光。
远处传来士兵的训练声,喊杀声裹着风飘进来,像片涨潮的海。朱元璋想起当年自己第一次上战场,手握着刀,掌心全是汗,砍第一个元兵的时候,刀差点掉在地上。朱文正现在的样子,像极了当年的自己,只是比自己多了点骄气,少了点苦头。
他拿起笔,在文书上添了一行小字:“前营伍长,月俸五两,另发伤药一瓶。”笔锋落下,墨汁晕开,像朵绽放的花。
帐外的风大了点,吹得门帘哗哗响,朱元璋望着那团被风卷走的晨雾,轻轻说了句:“但愿他能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