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绝对理性的温室
周序一连两天都没来学校。
没有了他那座“秩序堡垒”作为参照物,陈响竟觉得旁边的座位空荡得有些刺眼。班上的流言细碎地传播着,有人说他家里有急事,也有人猜测他是不是生病了。陈响发现,自己对那个永远一丝不苟的同桌,了解得如此之少。
第三天下午,物理竞赛小组的刘老师找到陈响,递给他一个U盘和一叠打印资料。“陈响,周序请了假,他家里好像有点情况,不方便上网。这些是竞赛组下周要用的复习资料,他家离学校不远,你方便的话,放学帮他送一趟?”
陈响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应下。一种复杂的好奇心驱使着他——他想看看,那个活在公式和定理里的周序,究竟存在于一个怎样的真实空间里。
按照地址,他找到了一处安静的高级住宅区。楼栋整洁,绿化带里的灌木都被修剪成标准的几何形状。他按下门铃,内心莫名有些忐忑。
等待开门的时间比预想的要长。就在陈响怀疑家里没人,准备把资料塞进门缝时,门锁“咔哒”一声开了。
门后的周序让陈响心头一跳。他穿着略显凌乱的家居服,脸色是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却有些发白干裂。平日里清亮的眼睛此刻蒙着一层水雾,眼神有些涣散,焦距似乎都对不准。他靠在门框上,呼吸比平时粗重。
“陈响?”他开口,声音沙哑虚弱,带着浓重的鼻音,“麻烦你了……”
“你……发烧了?”陈响下意识地问,手里的资料忘了递出去。
“嗯。低烧,三十八度一。”周序甚至精确地报出了数据,他试图让开身请陈响进去,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陈响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扶了他一把,触手之处的手臂肌肤滚烫。“你没事吧?”
“没事。资料……”周序的思维似乎也有些迟缓,还惦记着正事。
“资料不急,你先回去躺着。”陈响不由分说,几乎是半扶半推地跟着周序进了门。
与他想象的冰冷科技感不同,周序家的客厅是极简的风格,色调以白、灰为主,干净得几乎没有人间烟火气。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靠近阳台的那一整面墙——一个被改造过的、小型的内置温室。
但此刻陈响无暇细看。他把周序扶到客厅沙发上,发现沙发上还胡乱扔着一条薄毯,旁边茶几上放着水杯和电子体温计,与周遭一丝不苟的环境格格不入。
“吃药了吗?”陈响问,感觉自己像个闯入了精密仪器故障现场的蹩脚修理工。
周序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眉头因不适而微蹙:“吃了。剂量和间隔时间,有记录……”他指了指茶几上一个摊开的本子,上面果然工整地记录着服药时间和体温变化。
陈响看着他那副即使生病也要维持“数据化管理”的样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拿起水杯,发现是空的。“我去给你倒点水。”
他找到厨房,接了温水回来,递给周序。周序接过杯子时,手指有些不稳,温水晃出来几滴,落在他自己的家居服上。他看着那水渍,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少见的、类似于“懊恼”和“失控”的情绪。
陈响在他旁边坐下,视线再次被那个奇特的温室吸引。“这些……都是你养的?”
周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因为发烧,他的反应慢了几拍。“嗯。”他声音低哑,“这是十二卷,湿度要求65%左右……光照不能太强……”他像启动了什么自动程序,开始机械地介绍,但语句失去了往日的绝对精准,偶尔会停顿,似乎在回忆数据。
陈响没有打断他,只是安静地听着。直到周序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停在一盆刚刚抽出花剑的仙人掌上。
“你养它们……像是在做一场永无止境的对照实验。”陈响轻声重复了他之前的评价。
周序沉默了很久,久到陈响以为他睡着了。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更轻,更像呓语:“实验需要控制变量……才能得到确定的结果。”他顿了顿,呼吸有些沉重,“但生命,本身就是最大的不确定变量。你计算好了一切……但它最终会长成什么形状,会不会开花……依然是个概率问题。”
他微微偏过头,看向那盆仙人掌,发烧让他的眼神失去了平日的锐利,显得有些柔软迷茫。“我能控制的,只是给它一个理论上最适宜存活的环境。至于它是否愿意展现生命力……那是它自己的事。”
说完这段话,他好像耗尽了力气,闭上眼睛,头微微后仰,靠在沙发背上,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他睡着了。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皮肤上,让他看起来比平时那个无懈可击的优等生,真实、脆弱了许多。
陈响怔怔地看着睡着的周序,又看了看那片在精密仪器环绕下静静生长的绿色。他忽然明白了。
这个温室,就是他内心世界的具象化。他用绝对的理性和秩序,为自己内心深处那一点点对“不可控之美”、“不确定性”的向往和敬畏,构建了一个安全的容器。他将自己都无法准确言说的、那部分属于“感受”的东西,投射在这些沉默的生命体上,用他唯一擅长的方式——数据、观察、逻辑——去小心翼翼地靠近,去理解,去守护。
他并非没有感性。他只是将自己的感性,囚禁在了一个由绝对理性构筑的温室里。而此刻,发烧像一场意外事故,暂时摧毁了温室的恒温系统,让他露出了内里柔软的真实。
陈响轻轻拿起那条薄毯,小心翼翼地盖在周序身上。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旁边坐了一会儿,确保周序睡得安稳。
回程的路上,陈响脑海里不断回响着周序那句带着鼻音和脆弱的话——“至于它是否愿意展现生命力,那是它自己的事。”
他忽然觉得,周序或许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是一台完全冰冷的精密仪器。他只是一株被自己用理性过分精心栽培的、罕见而别扭的植物。而今天,他意外地窥见了这株植物在风雨中微微颤抖的叶片,这让他内心深处,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想要小心守护点什么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