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中的伞

连续三日的闷热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整座城市裹得严严实实。直到周五午后，铅灰色的云层终于压得极低，风卷着沙砾拍打在教室的玻璃窗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最后一节自习课，林砚秋盯着摊开的英语阅读题，那些弯绕的长句在眼前晃成模糊的影子，鼻尖沁出的薄汗濡湿了试卷边缘。

放学铃响时，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下来，瞬间连成白茫茫的雨帘。教室里的人潮涌涌向门口，又在看到瓢泼大雨时发出一阵骚动。林砚秋收拾书包的动作慢了半拍，指尖触到帆布书包的内侧——那里本该放着一把折叠伞，是上周亲戚特意给他备的，今早出门时却被他忘在了玄关的鞋柜上。

他走到走廊尽头的窗边，看着雨水在地面砸出密集的水花，汇成蜿蜒的溪流。寄住的亲戚家在三条街外，步行需要二十分钟，这样的雨势，就算跑着回去，也会被淋成落汤鸡。更重要的是，他想起表姑早上叮嘱过，晚上有远房亲戚来吃饭，让他早点回去帮忙。若是迟到，或是淋得狼狈地出现在客人面前，免不了又要听几句“寄人篱下要懂事”的絮叨。

正当他咬着唇，犹豫着要不要冲进雨里时，一把黑色的伞突然出现在他头顶，伞骨撑开的弧度恰好遮住了从窗沿滴落的雨水。

“拿着。”

熟悉的声音带着点不耐烦的沙哑，林砚秋转过头，撞进江驰带着水汽的眼眸里。对方校服外套的领口沾着雨珠，额前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手里还拎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另一把未拆封的伞——看包装，像是刚从学校对面的便利店买的。

“不用。”林砚秋下意识后退半步，避开那把递过来的伞。黑色的伞面有些褪色，边缘还留着几处磨损的痕迹，显然用了很久。他不习惯接受江驰的好意，更怕这突如其来的善意背后，藏着什么捉弄的心思。毕竟，就在三天前的数学课上，这人还因为一道题的解法，把课本摔得震天响，用眼神瞪了他整整一节课。

江驰像是没听见他的拒绝，直接把伞塞进他怀里。伞柄带着对方手心的温度，隔着薄薄的校服布料，烫得林砚秋指尖一颤。“淋死了没人替你考第一，”江驰的语气依旧冲，眼神却掠过他发白的侧脸，“班主任该念叨了，到时候又要拉着我谈话，说什么‘要向林砚秋学习’。”

这话带着惯有的嘲讽，却奇异地消解了林砚秋心里的防备。他还想说些什么，江驰已经撕开塑料袋，撑开那把新伞，转身就扎进了雨里。黑色的身影在雨幕中踉跄了一下，很快稳住脚步，步伐飞快地朝着校门口走去，背影依旧带着那股桀骜不驯的劲儿，仿佛身后有什么在追赶。

林砚秋握着怀里的伞，站在走廊的阴影里，看着那道背影被雨水逐渐模糊。伞柄的温度慢慢渗入掌心，沿着手臂蔓延到心口，熨帖了某处细微的褶皱。他想起上周在巷子里，江驰也是这样，一言不发地挡在他身前，拳头攥得发白，背脊挺得像块不肯弯折的钢板。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林砚秋深吸一口气，推开走廊的门，撑开了那把黑色的伞。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隔绝了周遭的喧嚣。他走得很慢，帆布鞋踩在积水里，溅起细小的水花。路过学校后街的拐角时，他看到公交站台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江驰正背对着他站着，新伞的伞面倾斜着，大半都偏向旁边一个低年级女生——那女生抱着书包，缩着肩膀，显然是没带伞。而江驰自己的半边肩膀已经湿透，黑色T恤洇出深色的水痕，顺着手臂滴落在地面。他低着头，不知道在跟女生说些什么，侧脸的线条在雨雾中显得有些柔和，少了平日的戾气。

林砚秋的脚步顿住了。公交车缓缓驶来，女生说了句“谢谢学长”，匆匆上了车。江驰收起伞，甩了甩上面的水珠，转身准备离开时，恰好对上林砚秋的目光。

四目相对的瞬间，江驰的眼神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被刻意的冷漠覆盖。“看什么？”他皱着眉，语气像是被打扰了好事的猛兽，“还不赶紧走？”

林砚秋没说话，只是往他那边走了两步，将伞面往江驰的方向倾斜了大半。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两人之间织成一道透明的屏障。“你的伞好像不太管用。”他看着江驰湿透的肩膀，声音比平时放轻了些。

江驰的身体僵了一下，下意识地想后退，却被林砚秋轻轻按住了手腕。对方的指尖冰凉，带着雨水的湿意，力道却很稳。“别乱动，”林砚秋避开他的目光，看着远处被雨水模糊的街灯，“淋病了还要请假，你的物理卷子又要堆着了。”

这话像是一根细针，戳中了江驰的软肋。他确实在为物理发愁，昨天林砚秋给他讲的那道题，他到现在还没完全弄懂。江驰抿了抿唇，没再拒绝，只是往旁边挪了挪，给林砚秋让出一点位置。

公交站台的避雨棚下，两人并肩站着，中间隔着一拳的距离。雨水顺着棚顶的边缘滴落，敲出单调的节奏。偶尔有汽车驶过，溅起的水花打在站台的玻璃上，留下蜿蜒的水痕。没有人说话，却也没有了往日的剑拔弩张，一种奇异的平静在雨幕中弥漫开来。

林砚秋看着雨帘中模糊的街景，心里那点因为忘带伞而起的焦躁，渐渐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取代。他想起江驰刚才给低年级女生撑伞的样子，想起他塞给自己伞时别扭的语气，突然觉得，这个总是一副暴躁模样的少年，或许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难接近。

就像此刻，雨水在伞面汇成细流，沿着边缘滑落，而伞下的空间里，却藏着一片小小的、干燥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