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之后,顶层公寓里维持着一种脆弱的、令人窒息的平静。仿佛暴风雨过后的死寂,空气中弥漫着未散的低气压和无声的较量。
凌夜不再提及沙龙那晚的事,对待沈清歌的态度甚至恢复了几分往常的“温和”。他会过问他的学业,在他画画时偶尔驻足,说几句不痛不痒的点评,甚至在某天晚餐时,状似无意地提起一个即将在海外举办的青年艺术家交流项目,问沈清歌是否有兴趣。
“如果你想去,我可以安排。”凌夜切着盘中的牛排,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沈清歌握着刀叉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紧。这是一个试探,一个裹着蜜糖的陷阱。他若表现出丝毫渴望,必然会引起凌夜更深的戒备和更严密的控制。
他抬起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和一丝依赖:“海外?我……我有点害怕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而且,”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我的画……真的够资格吗?”
他选择了示弱和怀疑,将决定权推回给凌夜,仿佛他的整个世界,依然只围绕着凌夜旋转。
凌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目光锐利如鹰,似乎要穿透他温顺的表象,看清他内心真实的想法。沈清歌努力维持着脸上的表情,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
最终,凌夜似乎满意于他的反应,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资格与否,我说了算。既然你不想,那就算了。”他轻易地收回了那个看似诱人的提议,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沈清歌低下头,默默进食,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意。看,这就是凌夜的“温柔”,给你希望,又随时可以收回,以此确认他对你绝对的掌控。
他知道,凌夜的放松只是表象。顾宸的出现更加没有规律,公寓里那种被无形视线监视的感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他就像一只被放在玻璃罩里的蝴蝶,看似安全,实则一举一动都在猎人的注视之下。
他必须更加小心,更加耐心。
那枚来自陆星辰的金属片,像一枚灼热的种子,藏在他心底最深处,不敢轻易触碰。他牢记着陆星辰“风大,慎用”的警告。在凌夜如此警觉的时期,任何一次冒险的联系,都可能招致毁灭性的后果。
他将所有逃离的冲动和恐惧,都压抑在完美的顺从之下。他按时作息,认真完成课业,在画室里涂抹着那些凌夜喜欢的、没有灵魂的色彩。他表现得像一个终于认命、安于现状的金丝雀,甚至开始“习惯”并“享受”凌夜为他打造的奢华牢笼。
只有在深夜,确认房门反锁,浴室水声哗哗作响作为掩护时,他才敢拿出那枚金属片,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反复摩挲那冰凉的表面,仿佛能从上面汲取到支撑下去的力量。他不敢使用它,只是看着,提醒自己那个存在于远方的、名为“自由”的目标。
他开始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进行着极其隐蔽的准备。他将母亲那枚素戒,用细线牢牢缠好,藏进了一管几乎用完的白色颜料尾部,再用新的颜料小心封口。他记住公寓保安每日三次换班的具体时间和路线。他甚至在一次凌夜带他去高级百货公司时,借口去洗手间,用现金购买了一小瓶价格不菲、气味却很普通的镇定剂,小心地藏在了画室一堆废弃的画笔里。
每一次这样隐秘的行动,都让他的神经绷紧到极致,后背被冷汗浸湿。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在悬崖边跳舞的人,每一步都踩在生与死的边缘。
这天下午,凌夜有重要的商务会谈,不在公寓。沈清歌独自在画室,对着画布发呆。阳光很好,透过窗户洒满房间,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
他走到那堆废弃的颜料管旁,蹲下身,假装整理。指尖在那些冰冷的、沾染着斑斓色彩的金属管中掠过,最终停留在了藏着母亲素戒和那瓶镇定剂的地方。仅仅是触碰到它们,就让他感到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就在这时,画室的门被毫无预兆地推开了。
沈清歌吓得浑身一僵,几乎跳起来。他猛地回头,看见凌夜站在门口,正静静地看着他。阳光从他身后照进来,逆光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有那道目光,沉甸甸地落在他身上,和他……停留在地上的手上。
“在找什么?”凌夜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沈清歌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手指若无其事地移开,随手拿起旁边一支干涸的赭石色颜料管,站起身,脸上露出一个自然的、带着点无奈的笑容:“没什么,想看看还有没有能用的颜料,好像都干了。”
凌夜的目光在他脸上和他手中的颜料管之间扫了一个来回,没有说话。他走进画室,步伐从容,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他走到画架前,看着沈清歌那幅“完美”的新作,看了许久,才缓缓开口:“下个月初,集团赞助的那个海外写生活动,‘弦月之夜’,你准备一下,跟我一起去。”
沈清歌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弦月之夜!
陆星辰计划中的行动时间!
凌夜要亲自带他去?这是巧合,还是……他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努力控制着面部肌肉,不让一丝异样泄露出来,甚至努力让自己的眼神里流露出恰当的惊讶和一丝……依赖的担忧:“您……您也去吗?那边听说条件比较艰苦……”
“嗯。”凌夜转过身,看向他,深邃的眼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通透,也格外具有穿透力,“怎么?不想我去?”
“不是!”沈清歌立刻否认,声音甚至因为急切而微微拔高,“我只是……只是担心会耽误您的工作。”他低下头,做出乖巧懂事的样子。
凌夜走到他面前,伸手,轻轻抬起他的下巴,迫使他与自己对视。他的指尖温热,动作甚至算得上轻柔,但沈清歌却感觉像被冰冷的金属钳制住。
“你的所有事情,就是我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凌夜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眼神专注而偏执。
这句话,像一道最坚固的枷锁,将沈清歌牢牢锁住。也像一瓢冷水,浇醒了他——凌夜绝不会轻易放手。他的“弦月之夜”计划,从一开始,就注定困难重重,甚至可能是一个自投罗网的死局。
希望的光芒,在这一刻,似乎被浓厚的阴云遮蔽。
凌夜松开了手,仿佛刚才那句占有欲极强的宣言只是随口一说。“好好准备吧。”他拍了拍沈清歌的肩膀,转身离开了画室。
门被关上,画室里重归寂静。
沈清歌站在原地,阳光照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他缓缓摊开手心,那支被他下意识紧紧攥住的、干涸的赭石颜料管,几乎要被他的指甲掐出印子。
绝境。
前方似乎是绝境。
但他不能放弃。母亲素戒的冰冷,金属片的坚硬,此刻在他感知中无比清晰。
他将那支废颜料管,紧紧攥在手心,仿佛它是最后一柄未曾开刃的、却足以斩断枷锁的利器。
藏刃于鞘,静待时机。
即使希望渺茫,他也必须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