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自留在巨大的录音室里。
这里有全世界最好的设备,有能将一根羽毛落地的声音都完美捕捉的麦克风。
我拥有一切。
除了一个完整的身体,和一段没有伤痕的过去。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只微微跛着的后腿。
阴雨天的时候,那里还是会隐隐作痛。
像一个永远不会愈合的旧伤,时刻提醒着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
我没有再碰那些冰冷的乐器。
我跳上窗台,拨通了杰瑞的电话。
这次,是他最喜欢的可视电话。
屏幕亮起,杰瑞那张挤满了整个镜头的大脸出现了。
他嘴里还叼着一小块饼干,看到我,高兴得眼睛都在放光。
“汤姆!你在那个玻璃房子里?真漂亮!”
他环顾着我的背景,满眼都是惊叹。
“我给你寄了些东西。”我说。
“又寄?上次的奶酪我还没吃完!你太浪费了!”
他嘴上抱怨着,但嘴角却没停止过上扬。
“不是吃的。”我摇了摇头,“是一台电视,还有最好的音响。”
杰瑞愣住了。
“给我……这些干什么?我又听不懂。”
“巡演第一场,会在全球直播。”
我看着他,认真地说。
“我想让你,第一个听到我的新曲子。”
杰瑞不说话了。
他把嘴里的饼干咽下去,小小的眼睛里,泛起了一层水光。
他知道,我那首新曲子叫什么。
《挚友》。
没有一个字的歌词,只有纯粹的器乐。
因为我知道,他听不懂复杂的乐理。
但他一定能听懂,那旋律里,为他而写的,每一个音符。
“好。”他用力地点头,声音有些哽咽,“我一定听。”
我们没有再聊别的。
但彼此都知道,这就够了。
挂掉电话,我感觉那条后腿的旧伤,似乎也不那么疼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把自己完全沉浸在音乐里。
我像一个最严苛的暴君,折磨着交响乐团的每一个乐手,也折磨着自己。
一个音准的偏差,我会让他们重复一百遍。
一个节奏的错位,我会让他们彻夜不眠。
乐手们私下里叫我“黑色的魔鬼”。
但当他们站上舞台,奏出那完美得令人战栗的和声时,他们看我的眼神,只有敬畏。
巡演的前一天,林安拿着一个信封走了进来。
“一个动物保护基金会寄来的,感谢你的匿名捐款。”
我每年都会以“一个老朋友”的名义,给世界各地的流浪动物机构捐一笔巨款。
这是我跟杰瑞的约定。
我没什么反应,正准备让她拿走。
“信里附了一张照片。”
林安把照片抽了出来,放在我面前。
照片上,是一群刚刚被收容的流浪猫。
它们大多瘦骨嶙峋,毛发脏污,但眼神里,有了一丝安稳。
我的目光,随意地扫过那些猫。
然后,在角落里,停住了。
那里有一只白色的波斯猫。
曾经柔顺华贵的长毛,如今变得肮脏、板结,像一块破旧的抹布。
蓝色的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变得浑浊而麻木。
她缩在最阴暗的角落,警惕地看着镜头,和其他野猫没有任何区别。
如果不是那依稀可辨的轮廓,我甚至认不出她。
是杜雪。
林安屏住了呼吸,小心地观察着我的反应。
她以为我会愤怒,会嘲讽,或者,会有一丝怜悯。
我只是看着那张照片。
看了很久。
久到林安以为我要说些什么。
但我最后,只是抬起手,轻轻推开了那张照片。
就像拂去一点灰尘。
“我知道了。”
我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林安愣住了。
“就……这样?”
“不然呢?”我反问。
我站起身,走向衣帽间,那里挂着为我演出准备的,手工缝制的黑色丝绒领结。
“林安,通知下去,今晚的演出,加一首曲子。”
“加什么?”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流浪者之歌》。”
林安的瞳孔猛地一缩。
她明白了。
那不是为了缅怀,也不是为了报复。
那是一场告别。
一场彻底的、不留任何余地的、公开的告别。
用我苦难的起点,来为我辉煌的现在,做最华丽的开场。
当晚,日内瓦星光剧院座无虚席。
聚光灯亮起,打在我独自站立的指挥台上。
我穿着黑色的丝绒领结,跛着脚,一步一步,走到舞台中央。
台下,是来自全世界的权贵名流。
他们屏息凝神,等待着我的第一个手势。
我没有立刻开始。
我闭上眼,听着剧院里安静得可怕的呼吸声。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
冰冷的柏油马路,刺眼的车灯,骨头碎裂的声音。
和那句,改变我一生的判词。
“一只流浪猫而已。”
然后,我睁开了眼。
眼神里,再无一丝波澜。
我缓缓抬起右手。
瞬间,大提琴低沉的、如同叹息般的旋律,响彻了整个剧院。
是《流浪者之歌》。
台下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所有人都知道这首歌背后的故事,没有人想到,我会选择在今天,亲手揭开自己的伤疤。
我没有理会。
我只是沉浸在音乐里。
我的指挥棒在空中划过,我的尾巴随着节奏摆动。
我用我的整个身体,我的整个灵魂,在指挥这场盛大的葬礼。
我埋葬了那只叫汤姆的流浪猫。
埋葬了他卑微的爱,无望的等待,和撕心裂肺的痛苦。
一曲终了。
我垂下手。
全场死寂。
几秒后,雷鸣般的掌声,轰然炸响。
经久不息。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为我鼓掌,为我欢呼。
他们的脸上,带着震撼,带着感动,带着狂热。
我平静地看着他们。
看着那些曾经我连仰望资格都没有的人,此刻,正为我献上他们最崇高的敬意。
我发过的誓,实现了。
但我心里,却没有任何快感。
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空旷。
我微微鞠躬,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转身,走向后台。
掌声依然在持续。
但我没有再回头。
我知道,从今晚起,世上再无流浪猫汤姆。
只有汤姆大师。
我的路,在前方。
在维也纳,在悉尼,在每一个等待我奏响华章的世界之巅。
而那些被我抛在身后的,无论是爱,是恨,还是那张照片上肮脏的白色身影。
都只是,我乐谱上一个被划掉的,错误的音符。
再也不会被奏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