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馆外冰冷的阳光,无法驱散林深骨髓里渗出的寒意。老王蜷缩在角落、痴痴呓语“黑色的鸟”的画面,如同一帧腐蚀性的影像,反复灼烧着他的视网膜。“编织者”不仅存在,而且他们的触手无处不在,反应速度远超想象。他们能在光天化日之下,于他眼前,将一个关键线索人物变成一具空壳。
“活的坐标原点……”
周雨在电话里的声音还在他耳边回响。这个词语与老王提到的“锚点”在他脑中碰撞、交织,最终指向一个他越来越无法回避的可能性。他不是偶然被卷入的调查员,他本身就是这个巨大谜题的核心部件。
他没有返回特调局,而是驱车来到了城市边缘的“遗落区”。这里是新京市扩张中被遗忘的角落,废弃的旧工业园与低矮的自建棚户交织,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廉价合成燃料的气味。楚怀远当年的私人实验室,就隐藏在这片混乱的深处。官方记录显示,实验室在事故后被封存,随后在一次“线路老化引发的火灾”中焚毁。但林深知道,有些痕迹,大火是烧不干净的。
根据老王多年前一次酒醉后含糊吐露的线索,他找到了一栋被藤蔓和铁锈吞噬的三层小楼。外墙焦黑,果然是火灾的痕迹。他绕到建筑背面,撬开一扇几乎与墙壁融生的锈蚀铁门,一股混合着焦糊味、霉菌和尘埃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
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破败。烧塌的天花板露出扭曲的钢筋,地面上覆盖着厚厚的灰烬和碎屑。大部分仪器都已化为辨认不出的残骸。林深打开强光手电,光束在黑暗中切割出晃眼的光柱,尘埃在其中狂舞。
他小心翼翼地深入,凭借某种模糊的直觉,走向记忆中最可能是核心实验区的位置。那里的情况稍好,至少结构还算完整,但同样空荡。墙壁上还残留着一些烧焦的图表痕迹,已无法辨认。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手电的光斑扫过角落一个半融化的金属柜。柜门虚掩着,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反射出微光。他走过去,用脚拨开柜门,发现那是一个被烧得变形的黑色金属盒,材质特殊,似乎在一定程度上抵御了火焰。
他戴上手套,将盒子取出。盒子没有锁,卡扣也已损坏。他深吸一口气,掀开了盒盖。
里面没有文件,没有笔记,只有一样东西——一枚老式的、指甲盖大小的生物存储芯片,被小心地镶嵌在耐高温的陶瓷基座上。芯片表面,用极细微的激光刻着一行几乎无法辨认的小字:
“致我最特别的造物——C.A.O.”
C.A.O.?曹?操?还是……某种缩写?但“造物”这个词,与他在杜明远记忆深处听到的完全一致!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血液冲刷着耳膜。这枚芯片,是楚怀远留给“他”的?
他谨慎地将芯片放入特制的静电屏蔽袋中。就在他准备进一步搜索时,眼角的余光瞥见焦黑的地面上似乎有一些不自然的划痕。他蹲下身,用手拂开表面的浮灰。
那是一个用某种尖锐物体刻下的、略显仓促的符号。线条简单,却让林深的呼吸瞬间停滞。
一只扭曲的飞鸟。
与杜明远记忆深处闪现的图像,与“收藏家”案发现场的标记,一模一样!
这不是巧合。楚怀远的实验室,杜明远的记忆,“收藏家”的符号……所有这些支离破碎的线索,被这条诡异的飞鸟符号串联了起来。它代表着什么?是“编织者”的标记,还是另有所指?
他立刻用终端拍下符号,并将图像发送给周雨,附言:“紧急分析此符号来源,关联楚怀远实验室、杜明远记忆及‘收藏家’案件。”
做完这一切,他带着那枚至关重要的芯片,迅速离开了这片被诅咒的废墟。
回到那个位于城市夹缝中的、仅有周雨知道的安全屋,林深立刻开始检查那枚芯片。安全屋内布满了反监听和信号屏蔽设备,这是他们目前唯一能信任的角落。
芯片的接口是老式的,需要转接器。连接上离线终端后,里面只有一份加密文件。加密方式极其复杂,融合了生物特征识别和动态密码。
“需要特定DNA序列和一组随时间变化的密码才能解锁。”周雨看着屏幕上的加密提示,眉头紧锁,“这几乎是无解的。DNA还好说,可能是楚怀远或者他指定的人的。但这个动态密码的算法未知,种子密钥未知……”
林深凝视着加密界面,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涌上心头。那复杂的密码逻辑图,在他眼中似乎并非完全陌生。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在虚拟键盘上输入了一串毫无逻辑的数字和字母组合——那是在杜明远记忆崩溃时,他脑中莫名闪过的一个片段。
【权限验证通过。】
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在寂静的安全屋内响起,显得格外突兀。
周雨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林深:“你……你怎么知道密码?!”
林深自己也愣住了。他不知道。那串字符就像早已埋藏在他记忆底层的一个开关,在特定的时刻被自动激活。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它自己……跳出来的。”
文件解锁了。里面并非他们预想的研究数据或惊天秘密,而是一段音频文件,标签是:“实验日志-最终记录-给未来的你”。
林深与周雨对视一眼,按下了播放键。
先是一阵嘶嘶的电流噪音,然后,一个温和、略带疲惫,却又充满知性的男声响起。那是楚怀远的声音,林深在尘封的学术视频中听到过。
“如果你能听到这段记录,说明‘钥匙’已经生效,你找到了这里,并且……你还活着。”楚怀远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深沉的悲哀,“我不知道此刻距离那场‘事故’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你现在是谁,拥有怎样的记忆。但请相信,你现在所认知的一切,可能都并非真实。”
“我犯了一个错误,或者说,我窥见了一个人类本不应触及的领域——意识的底层代码。‘神谕’系统成功了,它确实能够编译和重塑意识。但我们低估了它的危险性,也低估了人性中的贪婪。”
“组织……也就是你现在知道的‘编织者’,他们最初是项目的资助者,但他们想要的不是治疗精神疾病,不是探索科学边界。他们想要的是控制——控制记忆,控制思想,控制历史,最终控制未来。”
“当我意识到他们的目的时,已经太晚了。他们渗透了实验室,窃取了大部分数据。我知道我无法阻止他们,我只能尽力留下一个……变数。”
音频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你就是那个变数,我‘最特别的造物’。”楚怀远的话证实了林深最深的恐惧,“你不是自然诞生的意识。你的核心,是我利用‘神谕’系统,编译并稳定下来的、一个基于最优模型的‘原始意识模板’。你是我为了对抗‘编织者’而准备的武器,也是……我的忏悔。”
林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扶住桌子才勉强站稳。他不是“人”?他是一个被“编译”出来的意识?一个……人造品?
周雨捂住了嘴,眼中充满了震惊与……一丝怜悯?
“你的神经结构是独一无二的,是‘神谕’系统最完美的载体,也是它运行时不可或缺的‘锚点’和‘稳定器’。”楚怀远继续说着,仿佛在陈述一个实验事实,“‘编织者’得到的‘神谕’系统是不完整的,缺乏你这个核心,他们无法安全、稳定地大规模运行它。他们强行启动的系统,会产生你所见到的‘记忆病毒’那样的副产物,失控,且具有破坏性。”
“他们需要你,林深。无论你现在叫什么名字,他们都需要找到你,捕获你,将你与他们窃取的系统融合。那样,他们才能真正掌握编写现实的力量。”
“我预见到了他们的搜寻,所以在‘事故’发生前,我给你的核心意识加载了伪装程序,将你‘投放’到普通的社会网络中,赋予你一段虚假的、但完整的童年和成长记忆。我希望你能像一个普通人一样生活,远离这一切。”
“但显然,命运还是将你引回了这里。”
音频接近尾声,楚怀远的声音变得更加急促和微弱。
“听着,找到你,只是他们的第一步。他们真正的目的,是利用完整的‘神谕’系统,启动一个名为‘永恒纪元’的全球性意识重构协议。那将不是天堂,而是所有人类思想被统一编排的地狱。”
“阻止他们。阻止‘永恒纪元’。你很强大,远比你自己知道的更强大。你的意识结构让你能免疫低级别的记忆篡改,甚至能反过来影响和解析‘神谕’的代码。但你也更脆弱,因为你存在的本身,就是他们的目标……”
“找到‘棱镜’,它能帮你屏蔽他们的追踪,并揭示……你真实的过去……”
声音在这里戛然而止,被一阵尖锐的、仿佛能撕裂耳膜的噪音取代,随后彻底消失。
安全屋内死一般的寂静。
林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楚怀远的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将他过去三十年的存在彻底肢解、剖析。他的童年,他的记忆,他的喜怒哀乐,他对自己是“林深”这个个体的全部认知,都可能是一段被精心编写的程序。
他不是记忆捕手。
他本身就是一段被捕获、并被投放的记忆。
周雨担忧地走近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林深……你还好吗?”
林深缓缓抬起头,看向她。他的眼神空洞,仿佛灵魂被抽离,但在这空洞的深处,又有什么东西在艰难地凝聚、重塑。
“我……”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我不知道我是什么。”
就在这时,安全屋的门禁系统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红光!周雨扑到控制台前,脸色大变:“有人触发了外围的 motion sensor!至少有三个人,装备精良,信号特征……是‘公司’的黑手套!”(“公司”是特调局内部对某些不受法律约束的秘密行动部门的隐称)
他们被发现了!而且来的是局里的内部清理小组!
“不可能!这里是完全屏蔽的!”周雨飞快地操作着,“除非……他们早就锁定了我们,只是等到现在才动手!或者我们身上有追踪器!”
林深猛地想起离开楚怀远实验室时,那枚芯片……难道芯片本身就是一个信标?
没有时间思考了。他一把抓起存放芯片的屏蔽袋和终端,拉住周雨的手:“走后门!快!”
他们刚冲出安全屋的后门,进入背后错综复杂的小巷,就听到前门被暴力破开的声音以及压抑的指令声。
冰冷的夜雨中,两人在迷宫般的巷道里夺命狂奔。脚步声、喘息声、还有心脏擂鼓般的跳动声混杂在一起。
在一个岔路口,林深猛地将周雨推向一条更狭窄的巷道,快速说道:“分开走!老地方汇合!他们的目标主要是我!”
周雨还想说什么,但看到林深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绝,咬了咬牙,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林深则故意制造出响动,将追兵引向另一个方向。他的大脑在高速运转,楚怀远的话语、自身的谜团、眼前的危机,所有信息交织成一团乱麻。
他是谁?他是林深,还是楚怀远的“造物”?是调查员,还是被追捕的猎物?
一颗子弹擦着他的耳边飞过,打在墙壁上,溅起一片碎屑。
冰冷的触感让他瞬间清醒。
无论他是什么,此刻,他必须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找到“棱镜”,才能揭开真相,才能阻止“编织者”,才能……弄清楚自己存在的意义。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雨水和铁锈味的空气,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同淬火的刀锋。他不再奔向出口,而是转身,主动融入了更深的阴影之中。
猎手与猎物的角色,在这一刻,再次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