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雨水冰冷，浸透了林深的外套，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但他几乎感觉不到。楚怀远录音里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铁钎，反复烙烫着他的意识。

　　“你不是自然诞生的意识……”

　　“你是我为了对抗‘编织者’而准备的武器……”

　　“你所认知的一切，可能都并非真实……”

　　他在迷宫般的小巷里穿梭，依靠多年训练形成的肌肉记忆，规避着身后追兵的脚步声和偶尔划破夜空的激光瞄准镜红点。他的动作依旧敏捷，思维却像一团被撕扯的棉絮，飘忽而破碎。

　　他是一个“造物”。一个被编译出来的“意识模板”。他过往三十年的人生，那些欢笑、泪水、成功的喜悦、失败的苦涩，那些构成“林深”这个个体的无数细微瞬间，难道都是一段被精心编写的代码？如果记忆不可信，如果连“自我”都是被赋予的假象，那他究竟是谁？他追捕罪犯的正义感，他对真相的执着，是源于他自身，还是楚怀远预设程序的一部分？

　　一种深沉的虚无感攫住了他，让他几乎想要停下脚步，任由那些“公司”的黑手套将他带走。或许，被“编织者”捕获，与“神谕”系统融合，才是他这个“工具”注定的归宿？

　　“砰！”

　　又一颗子弹嵌入了身侧的墙壁，溅起的碎石擦过他的脸颊，带来一丝刺痛。

　　这刺痛，如此真实。

　　周雨还在等他。那个会为他担忧，会毫不犹豫跟着他闯入绝境的女人。她的信任，她的存在，也是虚假的吗？不，那是他在这个真假难辨的世界里，唯一能触摸到的、带着温度的真实。

　　求生的本能，以及对周雨的责任感，暂时压倒了身份认同的危机。他深吸一口气，将脑中翻腾的混乱强行压下，专注于此刻——活下去，找到周雨。

　　他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和越来越娴熟的潜行技巧，成功甩掉了追兵，绕了很大一个圈子，最终抵达了位于城市下水道系统深处的“棱镜”安全屋。这里是他们多年前预设的最终避难所，几乎不可能被常规手段追踪。

　　当他输入密码，厚重的合金门滑开一条缝隙时，一束微弱的光透出，映出周雨苍白而焦虑的脸。看到他，她眼中瞬间涌上如释重负的湿意，一把将他拉了进来，迅速关门落锁。

　　“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她急切地打量着他，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林深摇了摇头，疲惫地靠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脚下形成一小滩水渍。安全屋内只有应急灯昏暗的光线，空气循环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

　　“我听到了……楚怀远的录音。”周雨看着他，语气小心翼翼，带着试探性的安慰，“林深，无论那录音说了什么，你都是你。在我眼里，你从未改变。”

　　林深抬起头，对上她真诚的目光，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但随即又被冰冷的现实淹没。“周雨，如果‘我’本身就是一个谎言呢？如果我的思想，我的情感，甚至此刻我对你的感激，都只是一段运行良好的程序呢？”

　　他的声音平静，却透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茫然。

　　周雨走上前，坚定地握住他冰冷的手：“感受一下，林深。这是我的手，我的温度。听听我的心跳，这是真实的。我们共同经历的那些日夜，那些只有我们知道的细节，也是真实的！楚怀远或许创造了你的起点，但走到今天，做出每一个选择的人，是你林深自己！程序不会有犹豫，不会痛苦，不会在身份崩塌时还在思考‘我是谁’！”

　　她的话语像一道强光，刺入他混沌的内心。是啊，程序会像他现在这样，感受到几乎要将灵魂撕裂的痛苦和迷茫吗？

　　“也许……这就是楚怀远所说的‘特别’。”周雨继续道，眼神闪烁着分析的光芒，“他创造的不仅仅是一个工具，而是一个真正拥有自由意志和成长潜能的‘意识’。这才是你能成为‘变数’的原因！”

　　自由意志？林深咀嚼着这个词。如果连“自我”都是被设计的，自由意志又从何谈起？但这确实解释了他为何能抵抗低级别的记忆篡改，为何能在杜明远的记忆深处与“编织者”对抗。

　　现在不是沉溺于哲学思辨的时候。追兵就在外面，特调局不再安全，他们必须依靠自己。

　　“我们需要弄清楚两件事。”林深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尽管内核已然不同，“第一，‘棱镜’到底是什么，在哪里。第二，我到底是什么，以及……我能做什么。”

　　他拿出那枚引发追捕的芯片，再次接入离线终端。楚怀远的录音文件还在。周雨开始尝试对文件本身进行更深层次的数据挖掘，希望能找到隐藏的信息。

　　林深则闭上眼睛，开始第一次主动地、有意识地审视自己的内心。不再是作为记忆捕手去探查他人，而是作为“研究对象”来审视自身。

　　他回忆起在杜明远记忆深处，那个小女孩说“我们等了你好久”。他回忆起面对“收藏家”记忆陷阱时的抵抗。他回忆起自己总能轻易找到记忆中被隐藏的细节，那种直觉般的敏锐……

　　以前他认为是天赋，现在想来，这或许就是他作为“神谕”载体能力的一部分体现。

　　他尝试着集中精神，不是去连接外部设备，而是向内探索。起初是一片混沌，各种思绪和情绪的碎片漂浮不定。但渐渐地，他仿佛“看”到了——在他的意识深处，存在着一些极其细微、散发着微光的“结构”。它们不像生物神经元，更像是一种……无比精密的、流动的光络。它们安静地潜伏着，构成了他思维的基础。

　　当他将注意力聚焦于这些光络时，一种奇异的感觉涌现——他感觉自己似乎能“理解”周围电子设备发出的微弱电磁信号，能“感知”到安全屋能源核心的脉动，甚至能隐约捕捉到远方城市网络数据流的“噪音”。

　　这就是楚怀远说的，“神谕”系统完美载体的特质吗？

　　就在这时，周雨发出一声低呼：“有发现！录音文件的尾部，有一段被物理隔断的、极其隐蔽的冗余数据！它不是音频，而是一串坐标和……一个生物特征密钥！”

　　两人精神一振。周雨迅速将坐标解码，结果显示的位置，让他们都感到意外——新京市现代脑科学与意识研究中心。这是官方背景的顶级研究机构，名义上独立，但与特调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生物特征密钥……指的是什么？”周雨问。

　　林深看着那复杂的基因序列片段，沉默了片刻，伸出了自己的手：“我想，可能需要我的血，或者……其他生物信息。”

　　楚怀远留下的“钥匙”，自然是为他这把“锁”准备的。

　　与此同时，周雨对芯片的物理结构进行了更精细的扫描。在超高分辨率电子显微镜下，他们在芯片基座一个肉眼无法察觉的微观蚀刻中，发现了另一行小字：

　　“当镜像重叠时，真相将在棱镜中显现。——C.A.O.”

　　镜像重叠？棱镜？

　　林深反复咀嚼着这句话。他想起在杜明远记忆中看到的、与自己相同的脸，想起镜中那诡异的倒影……镜像重叠，是指这个吗？

　　他走到安全屋唯一的金属面板前，那表面足够光滑，能模糊地映出他的影像。他凝视着镜中的自己，集中起刚刚感知到的那种来自意识深处光络的力量。

　　起初，什么也没有发生。但当他不再试图“看”，而是试图去“连接”，去理解那镜中影像与自身意识的关系时，异变陡生！

　　镜中的影像开始波动、扭曲，仿佛水面被投入了石子。紧接着，一些完全陌生的、支离破碎的画面，如同故障的影像般，猛地涌入林深的脑海！

　　——一双戴着无菌手套的手，正在一个复杂的仪器上操作，视野很低，像是孩童的视角。

　　——一片无尽的白色空间，中央有一个发光的几何体在缓缓旋转。

　　——楚怀远年轻许多的脸，带着温和的笑意，递过来一颗糖，说：“别怕，很快就会好的。”

　　——剧烈的震动，警报声刺耳，有人在大喊：“屏障破裂！初级序列失控！”

　　——最后，是无尽的黑暗，以及一个冰冷的、不断重复的声音：“初始化完成。身份编码：零。投放程序启动。”

　　林深猛地后退几步，脱离了对镜面的凝视，那些画面瞬间消失，只留下剧烈的头痛和心悸。他脸色苍白，汗水再次浸湿了额发。

　　“怎么了？你看到了什么？”周雨赶紧扶住他。

　　“碎片……可能是……我‘诞生’之初的记忆碎片。”林深喘息着说，眼神中充满了震惊与混乱。那些画面如此真实，带着一种久远而原始的恐惧与茫然。

　　楚怀远的话应验了。“当镜像重叠时”，指的是当他利用自身能力，与某种反射面（比如镜子）建立深层连接时，就能像棱镜折射光线一样，窥见被隐藏的、关于自身起源的真相碎片！

　　这枚芯片，不仅是指引，也是一把激活他自身能力的钥匙！

　　“我们必须去那个研究中心。”林深稳住呼吸，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尽管其中掺杂了更多复杂的情绪，“那里可能有‘棱镜’，或者关于它的线索。而且，我需要知道更多……关于我的过去，关于楚怀远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他看向周雨，语气沉重：“但这会非常危险。‘编织者’和局里的清理小组都在找我。你……”

　　“我说过，”周雨打断他，眼神没有丝毫动摇，“无论你是什么，你都是林深。我是你的搭档，也是你的朋友。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她的坚定，像一块礁石，暂时稳住了他这片在狂风巨浪中即将支离破碎的孤舟。

　　他们开始制定潜入研究中心的计划。那里守备森严，必须万分小心。

　　在准备装备的间隙，林深再次看向那块金属面板，倒影中的男人，眼神依旧困惑，但深处似乎多了一丝之前没有的东西——那不是接受，而是一种无论真相多么残酷，也要将其挖掘出来的决绝。

　　他是谁？他是林深，是楚怀远的“造物”，是“神谕”的载体，是“编织者”的目标，也是周雨的搭档。这些身份或许矛盾，或许痛苦，但它们共同构成了此刻站在这里的、独一无二的存在。

　　他或许是一面破碎的镜子，但每一片碎片，都反射着属于他自己的、挣扎求生的光芒。

　　追捕仍在继续，真相等待揭晓，而他的旅程，才刚刚进入最黑暗，也最核心的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