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悄然浸染灵犀谷。千竿翠竹在渐浓的夜色中化为幢幢暗影,唯有竹院窗棂透出一点如豆的灯火,在微凉的晚风中摇曳。常顺独坐窗前,并未像其他堂口弟子那般打坐练气或锤炼武技,他只是就着灯火,缓缓展开一方素白宣纸,手执一杆狼毫笔,笔尖饱蘸新墨,却悬于纸上一寸之处,久久未落。
他并非在抄写经文,而是在“养气”。这是苏清鸢长老传授的独门法门——于万籁俱寂之时,心神凝于笔尖,感受墨汁将落未落时的那种“势”,以此锤炼对文气的极致掌控力,并感悟动静之间的微妙平衡。笔尖的墨珠越聚越大,将滴未滴,常顺的呼吸也愈发绵长轻缓,周身气息内敛到了极致,唯有丹田之内,阴阳海微不可察地缓缓旋转,阳鱼部分那缕文气,随着他的意念,如丝如缕地萦绕在笔锋周围,与那悬而不落的墨珠产生着玄妙的共鸣。
这种迥异于常人的修炼方式,加之他月前在修炼场以炼气中阶文修身份轻败凝脉境剑修剑尘的事迹,让他在天衍宗外院弟子中,成了一个难以被忽视又令人捉摸不透的存在。以往直白的嘲讽与挑衅几乎绝迹,但那些来自暗处的、混杂着探究、忌惮与不解的目光,却如同这夜色中的微风,无孔不入。常顺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的心神完全沉浸在与笔、墨、纸的沟通之中,仿佛外界纷扰皆与他无关。
就在这时,一阵轻盈却带着锐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竹院的静谧。只见来人穿着一袭天衍宗内门弟子的青衫,这寻常制式衣袍穿在她身上,却显得格外合衬,将她高挑矫健、曲线玲珑的身段恰到好处地勾勒出来。她步履生风,带着剑修特有的利落,腰间悬着一柄连鞘长剑。视线向上,是一张明艳动人的脸庞。肌肤是健康的蜜色,透着常年修炼带来的润泽光彩。五官精致如画,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一双杏眼尤其出彩,清澈明亮,顾盼间神光熠熠,仿佛内蕴星辰,又带着剑修独有的锐利与朝气。青丝如瀑,仅用一根简单的碧玉簪子束在脑后,额前几缕碎发随风轻扬,更添几分洒脱与活力。正是林月。与常顺的文静内敛截然不同,她周身都散发着一股阳光般的亲和力与属于剑修的干练锋芒。
“常顺师弟,好雅兴。”林月走到窗前,看着常顺悬笔的姿态,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唇角弯起一个明媚的弧度,笑道,“我还以为你在用功修炼,没想到是在‘写字’。” 她语带调侃,却并无恶意,反而透着熟稔。
常顺闻声,笔尖微颤,那将落的墨珠终是“嗒”一声轻响,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浓黑。他却不以为意,轻轻搁下笔,抬头看向林月,神色平静:“林师姐寻我,有事?” 他注意到林月气息微促,青衫袖口处沾着些许未干的露水,似是刚从修炼之地赶来。
“自然是有好事。”林月左右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一丝探险般的兴奋,“酉时已过,修炼场的人都散了。想不想去个特别的地方瞧瞧?后山,剑痕渊。”
“剑痕渊?”常顺目光微动。这个名字他听过,乃是宗门禁地之一,以残留上古剑意、凶险与机遇并存而闻名。
“不错。”林月点头,语气带着向往,“那地方,对我们剑修而言,是感悟剑意、淬炼剑气的无上宝地。据说渊中剑气万年不散,若能承受其压迫,于心神锤炼、突破瓶颈大有裨益。”她话锋一转,看向常顺,目光中带着真诚的建议,“我知你主修文道,与剑修路数不同。但大道三千,殊途同归。那剑痕渊中的剑意,乃是上古大能对‘道’的理解所化,极致而纯粹。你去感受一番,或许能让你对‘气’、对‘势’、对天地至理有不一样的领悟。说不定,对你那‘文气’的修炼,也有触类旁通之效。”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还听说,苏清鸢长老在晋升长老前,也常去剑痕渊边缘静坐观摩。”
最后一句话,让常顺心中一动。苏清鸢是文修,却去剑意凛冽之地静坐?这绝非无的放矢。他沉吟片刻,问道:“宗门禁地,我们前去,可合乎规矩?”
“放心。”林月露出一抹“早有准备”的笑意,“剑痕渊外围是对内门及以上弟子开放的,只需在入口值守长老处登记即可。今日值守的是器修堂的刘长老,性子随和,我已打过招呼。但我们只能在划定的安全界限外观摩,绝不可深入,据说深渊深处异常凶险。”
常顺看着林月眼中真诚的光芒,又想到苏清鸢的往事,再联想到自身阴阳海需调和万法的特殊性,去感受那极致的剑意,或许确有益处。他点了点头:“好,有劳师姐引路。”
“爽快!那我们这就出发!”林月闻言一喜,立刻转身带路。
两人不再多言,趁着夜色,一前一后,沿着蜿蜒山径,快步向后山行去。越靠近剑痕渊,周围的空气越发显得不同。灵犀谷中充盈温和的灵气逐渐变得稀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干燥的气息,仿佛空气中混杂了无数看不见的金属碎屑,吸入肺中,带来微微的刺痒感。耳边也开始响起一种低沉的、持续的嗡鸣,初时细不可闻,越往前走,声音越是清晰,到后来,竟如同有亿万柄无形的剑在极高频地震动、碰撞,发出直透神魂的锐响。
前行约一炷香的时间,眼前景象豁然开朗。一道深不见底、宽达数百丈的巨大裂隙,如同大地的狰狞伤疤,横亘于两座陡峭山峰之间。裂隙边缘,立着一块三丈高的青黑色巨碑,材质古朴,上书“剑痕渊”三个大字。那字迹并非雕琢,倒像是被无上剑气直接书写而成,一笔一划都蕴含着斩钉截铁、凌厉无匹的剑意,目光落下,竟觉眼眸刺痛,心神为之所夺。
巨碑旁,一位身着紫袍、面色红润的刘长老正盘坐蒲团上,自斟自饮。查验过林月的令牌,又扫了常顺一眼,刘长老挥挥手,声音洪亮:“规矩都懂吧?界限之内,生死自负。感觉不对,立刻退出!”
“弟子明白,谢长老。”两人恭敬行礼,这才小心地踏入剑痕渊的范围。
一步踏入,仿佛跨过了一道无形门槛,内外竟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身后草木的清新气息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烈的、带着金属腥气和岁月尘埃味的苍凉古意。眼前是一片无比开阔、却又极度荒芜的巨渊。渊底深不可测,弥漫着灰白色的雾气,看不清具体情况。而最令人震撼的,是目光所及的一切——两侧的悬崖峭壁,以及脚下这片相对平坦的渊口平台——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痕迹!
这些痕迹,绝非天然形成!它们有的细如发丝,光滑无比,在暮色中反射着微光,仿佛是被最锋利的细剑一掠而过;有的宽如沟壑,边缘粗糙,像是被巨剑狂暴劈砍;有的痕迹深达数尺,内部光滑如镜,倒映着惨淡的天光;有的则浅淡如烟,仿佛随时会消散,却依旧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锋锐之意。这些剑痕层层叠叠,覆盖了每一寸岩石,新旧交错,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万载之前那场惊世对决的每一个细节。空气凝重得如同水银,弥漫着无形却有质的锋锐之气,呼吸间都觉肺部有微微的刺痛感。那低沉的锐鸣声在此地化为实质,不再是单纯的声响,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神魂的冲击,无数种截然不同、却同样强大的剑意如同潮水般冲刷着闯入者的心神与意志。
常顺只觉得浑身一紧,丹田内的阴阳海以前所未有的幅度剧烈震颤起来!阴鱼部分的魔元仿佛受到了致命的挑衅,变得躁动不安,散发出冰冷的敌意与警惕;而阳鱼部分的文气,却在这种极致的“理”与“势”的压迫下,异常活跃、饥渴,仿佛久旱逢甘霖,拼命汲取、感悟着这方天地间最纯粹、最极致的“理”与“势”的显化。更让他心惊的是,藏于阴阳海中的镇岳剑,竟传来一阵清晰的、带着雀跃与共鸣的轻颤,仿佛游子归乡,遇到了同源的气息。
他不敢怠慢,立刻收敛全部心神,依着刘长老的指点,在边缘一处相对平整、距离深渊较远的巨岩上盘膝坐下。林月也在他身旁数丈外坐下,闭目凝神,运转剑修功法,引导此地独特的剑气淬炼自身灵力与剑意。
常顺没有急于运转任何法诀,而是先尝试将自身意念力如同蛛网般,尽可能轻柔地向外延伸,去感知、分辨那浩瀚如烟、混乱如麻的剑意海洋。
初时,只觉万千剑意混杂一片,狂暴混乱,如同混沌未开,各种毁灭、杀戮、守护、裁决、缥缈、厚重的意念交织碰撞,几乎要将他的神识撕裂。但他谨守灵台一点清明,以文气特有的“包容”与“洞察”特性,如同最耐心的工匠,开始细细梳理。
渐渐地,一些特别强大的剑意个体,开始在他的感知中变得清晰起来:
他“看”到左侧石壁上,一道横贯百丈的巨大剑痕,充满了一往无前、斩灭一切的决绝意志,剑痕边缘的石质至今仍呈现出琉璃化的迹象,那是被极致高温瞬间熔炼的结果,散发出纯粹的“毁灭”道韵;
他又“感受”到右前方一道看似不起眼、却蜿蜒如蛇的剑痕,它缥缈灵动,诡谲难测,剑意中带着侵蚀心神、瓦解意志的力量,充满了“诡变”与“虚幻”;
而正前方,一道如同门扉般的巨大剑痕,则散发出厚重如山、亘古不移的沉稳意志,不主杀伐,却带着守护一切的坚定信念,这是“绝对守护”;
最让他心神悸动的,是来自深渊下方,一道煌煌正大、却冰冷无情的剑意,它仿佛凌驾于万物之上,代表着某种至高规则,审判生死,裁决对错,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甚至想要跪伏,这是“天道裁决”!
毁灭、诡变、守护、裁决……常顺心中明悟,这些剑意,早已超越了简单的招式范畴,它们是上古大能将自身对“道”的理解、对天地的感悟、乃至自身的意志与信念,极致浓缩后化入剑中的体现!此地,便是一座露天的、记录着至高剑道的碑林!
他心念一动,尝试引导一缕最为温和精纯的文气,小心翼翼地去接触、模拟不远处石壁上那道蕴含着“守护”意味的剑痕轨迹。文气至柔,剑意至刚,初时接触,文气便被凌厉的剑意撕扯得几乎溃散。但常顺没有放弃,他收敛锋芒,不再强行模拟,而是将自身意念沉浸其中,回想起落霞谷底,幼獒小岳守护古剑的执拗,想起自己立志守护亲人与乡亲的誓言。当这份“守护”的意念融入文气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那缕文气虽依旧柔韧,却多了一份不屈不挠、扎根大地的韧性。它开始不再被轻易驱散,而是如同溪流绕石般,缓缓地、艰难地,沿着那道“守护”剑痕的轨迹蜿蜒流动,虽然徒具其形,未得其神髓亿万分之一,却也让周围原本针对外来者的凌厉剑意,对他生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认可”,压迫感稍减。
“文以载道,剑亦可载道。文气之柔,可包容感悟万物;剑意之刚,可斩破虚妄直指本源。刚柔并济,阴阳相生,方是大道?”常顺心中升起一股明悟。他隐隐明白,为何苏清鸢长老会来此观摩了。文修修“气道”,这“气”,或许并非单指温和的滋养之气,更包含了天地间一切“意”与“理”的气息。来此感悟万千剑意中蕴含的至理,正是滋养文心、锤炼文气的无上法门。
就在他沉浸于这种玄妙感悟时,阴阳海中,南宫邪那沉寂的残魂,再次传来波动。这次,那波动带着更明显的惊疑,甚至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凝重:
“此地……竟有如此精纯的‘裁决剑意’!虽然历经万载,消散十之八九,但这股令人作呕的、自以为代表天道的冷漠味道……绝不会错!是天佑殿那帮伪君子的核心传承剑意!……还有另一道,缥缈诡谲,蚀人神魂,是‘虚空剑意’的路子,但与万佛宗那帮秃驴的慈悲表象不同,更邪性,更霸道……像是……‘魔佛’一脉的手段?”
南宫邪的残魂似乎陷入了短暂的沉思,随即语气变得极为严肃:“小子,福兮祸之所伏!这道‘裁决剑意’中,蕴含着一丝‘言出法随’规则雏形的影子,对你理解天地‘规则’之力有莫大好处。仔细感悟它,但务必谨守心神,只观其‘理’,莫信其‘意’!它的剑意霸道无比,带有极强的精神同化之力,一旦心神失守,你就会不知不觉被其同化,变成只知服从所谓‘天道规则’的行尸走肉!那比走火入魔更可怕!”
常顺心中剧震!天佑殿!疑似魔佛的虚空剑意!这剑痕渊的来历,恐怕远比宗门记载的要复杂恐怖得多!那场论道,莫非是上界大能在此界的交锋?
他压下翻腾的心绪,不敢怠慢,集中大部分心神,按照南宫邪的指引,去感悟那道“裁决剑意”。那剑意煌煌正大,却冰冷无情,带着一种制定规则、审判万物的绝对意志。常顺以文气为舟,意念为桨,小心翼翼地靠近,不再模拟其形,而是尝试解析其核心的“规则”韵味。这过程如履薄冰,那剑意虽无主操控,但其存在本身就如同一座冰山,散发着恐怖的威压,稍有不慎,心神便会被冻僵、同化。常顺全神贯注,额头渗出细密冷汗,神魂之力急速消耗。
时间在深沉的感悟中飞速流逝。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林月略带担忧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常顺师弟,时辰不早,我们该回去了。再待下去,恐心神受损。”
常顺这才从那种与天地至理交融的玄妙状态中缓缓退出,只觉心神疲惫欲裂,如同经历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但眼眸深处,却多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清明与深邃。他对“意”的理解,尤其是对“规则”和“气势”的感悟,深刻了许多。虽然修为没有直接提升,但这份感悟,对他未来修炼,尤其是调和魔元与文气、创出属于自己的“道”,有着难以估量的价值。
他点点头,与林月一同起身,向渊外走去。离开剑痕渊,重回灵犀谷的宁静祥和,常顺却觉得眼前的宗门,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幽深的峡谷入口,心中暗忖:天衍宗,剑痕渊,上界剑意……这片看似平静的宗门,底下究竟藏着多少秘密?而自己这条仙魔同修之路,在此地,又将走向何方?
夜色中,他的目光越发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