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海棠街的第一步,陆知衍就感觉自己的传感器仿佛同时过载。
视觉上,琳琅满目的店铺招牌、流动的人群、色彩鲜艳的商品构成高维混沌;听觉上,店家的吆喝、不同店铺的音乐、游客的谈笑交织成无法解析的白噪音;嗅觉上,甜腻的糖炒栗子、辛辣的炸串、清甜的果汁等各种气味分子进行着无规则的布朗运动。
这比他预想的还要“非结构化”。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像一艘驶入风暴区的科研船,努力维持着自身的稳定。
“怎么样,陆观测员?”沈清弦在他身边,似乎如鱼得水,她深吸一口气,脸上带着惬意的表情,“初始数据流是不是有点庞大?”
“数据维度极高,且信噪比低下。”陆知衍严谨地评价,目光警惕地扫过周围,“需要建立临时筛选机制。”
沈清弦被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样子逗笑了,很自然地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衬衫袖口,将他带离一个差点撞上来的行人:“在这里,最好的筛选机制就是放松,跟着感觉走。首先,我们从哪个‘数据点’开始采集?”
她的触碰很轻,一触即分,却让陆知衍的袖口处的皮肤仿佛留下了一个微小的、持续发射信号的触点。他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呼吸。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个排着长队的摊位:“那家‘王氏糖油果子’排队人数超出相邻摊位平均值约2.3倍。根据大众选择概率,其品质可能更优。建议将其作为第一个采样点。”
沈清弦眨眨眼:“用排队人数做品质评估?这算不也是一种基于统计学的‘迷信’?”
陆知衍:“……”
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立刻反驳。她总是能轻易地用他熟悉的逻辑来反击他。
最终,他们还是排在了那条队伍的末尾。等待的过程中,陆知衍试图通过观察前方操作流程来估算等待时间,而沈清弦则举起了她的拍立得,对着街角一盆开得正盛的三角梅按下了快门。
“咔嚓”一声,相纸缓缓吐出。她拿着相纸,轻轻扇动,影像逐渐清晰。
“记录环境变量?”陆知衍问。
“嗯,”沈清弦看着照片,笑了笑,“也许吧。更多的是觉得好看,就想留下来。你看,”她把渐渐显影完成的照片递到他眼前,“光影和构图,是不是有一种随机的美感?”
陆知衍低头看去。照片上,鲜艳的花朵,斑驳的墙壁,远处模糊的人影,构成了一幅没有任何数学规律可言,却意外和谐的画面。这与他所追求的简洁、规律的物理图像截然不同。
“这种美感……无法用公式定义。”他诚实地说。
“所以它才有趣啊。”沈清弦小心地将照片收进随身的小包里,“就像你没办法用公式定义为什么那家的糖油果子就是比别家好吃一样。”
轮到他们时,沈清弦买了一份,用竹签插起一个金黄油亮的果子,吹了吹气,递到陆知衍面前:“来,第一个‘数据样本’,请验收。”
陆知衍看着递到嘴边的食物,愣了一下。他原本的计划是自己买一份,然后到旁边用自带的纸巾分隔后食用。
直接分享食物……这属于极高程度的非结构化交互。
但他看着沈清弦自然而又期待的眼神,以及那诱人的食物香气,他内置的风险评估系统在发出警报的同时,另一个新生的“体验模块”却压制了它。
他微微低下头,就着她的手,小心地咬了一口。
外层酥脆,内里软糯,甜度恰到好处,伴随着芝麻的香气在口中炸开。这是一种复杂的、多层次的感官体验。
“味道参数如何?”沈清弦笑着问,自己也吃了一个,满足地眯起眼。
陆知衍仔细地咀嚼,吞咽,然后才认真地回答:“表层脆度指数较高,内芯粘度适中,甜味剂分布均匀,整体风味协调性……优于预期。”
沈清弦笑得更开心了:“能得到你这么严谨的好评,看来这家确实不错。”
接下来,他们沿着街道慢慢逛着。沈清弦像一只敏锐的蝴蝶,被各种有趣的小店吸引——她会在手作饰品店前停留,分析一个陶瓷胸针的釉色与造型;会在旧书店里翻阅一本泛黄的诗集,轻声念出某一句;还会在卖复古玩具的摊位上,拿起一个铁皮青蛙,熟练地上紧发条,看着它在地上蹦跶。
陆知衍跟在她身边,最初的不适感渐渐被一种新奇感取代。他观察着她与这个世界互动的方式,那是一种完全不同于他接触实验器材的方式,充满了主观的、即兴的、情感化的选择。
他试图理解她的选择逻辑。
“为什么是这只胸针?”在她拿起一枚羽毛形状的银质胸针时,他忍不住问。
“因为它看起来……很轻盈,像会随风飘走一样。”沈清弦将它别在衣领上,对着小店里的镜子照了照,“感觉还不错。”
“轻盈……是重量参数吗?”
“不完全是,”她转过身,看着他,眼神清亮,“是一种感觉,一种意象。就像你看到双星系统模型,会觉得它‘优雅’一样。”
陆知衍再次陷入沉思。他似乎有点明白那个“接口”了——那是一种超越具体参数的对“美”或“和谐”的直觉。
在一个卖手工冰淇淋的摊位前,沈清弦纠结是选海盐芝士还是朗姆酒葡萄干。
“你可以建立一個决策矩阵,”陆知衍提议,“列出风味偏好、口感需求、当前体温等权重因子……”
话没说完,就被沈清弦笑着打断:“停!选冰淇淋不能用算法。”她看了看两个口味,突然眼睛一亮,“不如我们各买一个不同的口味,然后……交换品尝?这样就能同时获得两个数据样本了。”
陆知衍看着她,心里那个名为“沈清弦”的变量,其“不可预测性”和“方案优化能力”的评级再次被调高。
“同意。这是一个更高效的方案。”
于是,他拿着海盐芝士,她拿着朗姆酒葡萄干,两人站在街边的梧桐树下,交换着手中的甜筒。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当他尝到她那边朗姆酒微醺的香气与葡萄干的甜润时,当他看到她鼻尖不小心沾到一点冰淇淋,笑着用手背擦掉时,陆知衍忽然觉得,这片他最初认为“信噪比低下”的数据海洋,似乎蕴含着某种……宝藏。
“咔嚓!”
沈清弦忽然举起拍立得,对准了他。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嘴里还含着冰淇淋勺子,表情带着一丝被打断的茫然。
相纸缓缓吐出。
“嘿,这张抓拍得不错!”沈清弦看着逐渐显影的照片,照片里的他,在斑驳的树影下,神情是罕见的、未经严密控制的自然状态,甚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
“为什么拍我?”陆知衍问。
“因为,”沈清弦将照片在他眼前晃了晃,笑得像只偷腥的猫,“这个瞬间,也是宝贵的‘非结构化数据’呀。”
陆知衍看着照片,再看看眼前笑靥如花的她,第一次没有去试图分析这其中的逻辑。
他只是觉得,这个“非结构化变量”引入实验,或许是他做过所有实验中,数据最混乱,但过程……最令人不想结束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