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知衍最终没能完成任何有价值的工作。
那个名为“情感”的未知算法持续占用着系统资源，像一段无法终止的循环代码。他关闭了实验室的灯，走在寂静的校园里，夜风带着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纷乱。
回到宿舍，洗漱，躺下。黑暗中，感官变得格外敏锐。他能听到自己比平时稍快的心跳，能感觉到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放着白天的片段——她递过糖油果子时指尖的微光，冰淇淋在舌尖融化的凉意，还有那张拍立得照片上，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表情。
失眠。
这是一个他很少体验的状态。他的生活向来规律，睡眠是保证次日思维效率的必要生理重置。但今晚，重置失败了。
他拿起手机，屏幕的冷光在黑暗中有些刺眼。时间显示，凌晨一点十五分。微信列表里，与沈清弦的对话还停留在她发来的那个【乖乖坐好.jpg】表情包上。
他鬼使神差地点开了她的朋友圈。她的更新频率不高，大多是一些天空、书籍、偶尔有趣街景的照片，配文简短而富有诗意。他一条条往下翻，像在解读一份加密的日志，试图从中找到更多关于这个“复杂系统”的输入输出规律。
最新一条动态，发布于半小时前。
没有配图，只有一行文字：
【失眠是思维在深夜的潮汐，漫过理性的堤岸。】
陆知衍的心跳，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地、重重地跳了一下。
失眠。
思维潮汐。
理性堤岸。
这些词语，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心中那个混乱黑箱的锁孔。他所经历的一切系统异常、数据过载、无法解析的状态，被她用一句充满感性的语言，如此精准地概括了。
这是一种奇妙的共鸣。仿佛在两个截然不同的频率上，接收到了同一种来自宇宙深处的信号。
冲动，一种罕见的、非理性的冲动，支配了他的行动。他点开了与她的对话框。
【陆知衍： 【你也失眠？】**
消息发出去的瞬间，他就感到了后悔。这不符合通信协议，时间不合适，内容也无实际意义。这纯粹是……情感驱动的冗余通信。
他几乎要立刻撤回。
但就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撤回选项时，对话框上方跳出了“对方正在输入…”。
这几个字，在深夜里，带着一种惊人的魔力，定住了他的动作。
沈清弦： 【嗯。脑子里有点吵。[抱着膝盖坐在地上.jpg]】
沈清弦：【陆博士难道也在进行深夜数据重构？】
陆知衍看着那个小小的、坐在地上的卡通形象，仿佛能看到她此刻或许正抱着膝盖，坐在宿舍的床上，和他一样，被某种纷乱的思绪困扰着。
【陆知衍： 【重构失败。系统持续报告异常。】**
他用了他们之间能懂的语言。
沈清弦： 【巧了，我也是。[握手]】
沈清弦：【看来今晚的‘不确定度’有点高。】
不确定度。 海森堡不确定性原理。在量子力学中，无法同时精确测量粒子的位置和动量。
陆知衍立刻抓住了这个物理隐喻。他现在的状态，不正是如此吗？他无法同时确定自己的“理性位置”和“情感动量”。每一次试图测量（分析），都会导致另一者的更加模糊。
【陆知衍： 【很好的类比。或许，某些系统状态，本身就不适用于精确测量。】**
打出这行字，对他而言，不亚于一次信仰的崩塌与重建。他承认了某些领域，理性模型的局限性。
沈清弦： 【那就……允许它不确定？[轻轻放下一片星空.gif]】
那个动图里，一片深邃的星空被轻柔地放置下来，星辰闪烁，充满了未知与静谧的美。
允许它不确定。
这简单的几个字，像一道温和的指令，抚平了他系统内部因持续报错而产生的尖锐警报。他一直在试图“解决”问题，而她在建议他“接纳”状态。
他沉默了片刻，不是在思考，而是在感受。感受那种放下对抗后，内心悄然出现的、陌生的平静。
【陆知衍： 【或许……可以尝试。】**
【陆知衍：【你通常如何应对这种‘高不确定度’状态？】**
他第一次，主动向她寻求关于处理“非理性”问题的建议。
沈清弦： 【我？可能听听音乐，随便写点不着边际的文字，或者……就像现在这样，找个人随便聊聊。让思维自己漂流一会儿，有时候，堤岸自己就出现了。】**
找个人随便聊聊。
他意识到，他现在正在做的，就是她应对方式的一种。而对象，是他。
这个认知让他胸腔里涌起一种微妙的暖意。他对于她而言，也是一个可以在此刻分担“不确定”的人。
【陆知衍： 【‘思维漂流’。这个概念，缺乏明确的导航规则。】**
沈清弦： 【所以才叫漂流呀，陆同学。[笑] 规则有时候就是用来打破的。就像你今天愿意尝试牛轧糖，愿意走进海棠街一样。】
她又提到了今天。那些他定义为“非结构化”的体验，在她的话语里，都成了打破规则的、值得纪念的尝试。
他看着手机屏幕，黑暗中，光晕勾勒出他微微柔和的嘴角轮廓。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点开手机里的音乐软件，他平时的歌单里只有纯音乐和一些播客节目。他很少听带人声的、尤其是流行歌曲。但此刻，他搜索了“安静”、“助眠”等关键词，随意点开了一个播放列表。
柔和的吉他前奏流淌出来，一个温暖的男声低声吟唱着。歌词是关于星空和梦境，带着淡淡的忧郁和抚慰。
他将其中一首他觉得旋律相对简洁、不那么“干扰”的歌曲，分享给了她。
【陆知衍： 【分享歌曲：[夜航星]】**
【陆知衍：【这是一种可能的‘漂流’辅助工具。你可以……试试看。】
这是他所能做到的，最接近“分享感受”的行为了。笨拙，却无比真诚。
消息发出去后，他将手机放在枕边，任由那首陌生的歌曲在耳边循环。他没有再去分析歌词的含义，只是感受着旋律的起伏。
过了几分钟，沈清弦回复了。
沈清弦： 【很好听。谢谢。】
沈清弦：【感觉……堤岸好像近了一点。[盖好被子睡觉.jpg]】
沈清弦：【晚安，陆知衍。】
他看着那个盖好被子的表情包，和她直接叫出的他的名字（而不是陆同学或陆博士），心中那片不确定的、汹涌的潮汐，仿佛真的渐渐平息，化作平静而深邃的海。
他回复。
【陆知衍： 【晚安，沈清弦。】**
放下手机，在陌生的歌声里，陆知衍闭上了眼睛。
理性暂时退潮，感性的星光洒满意识的沙滩。
他第一次觉得，失眠，或许也不是一件需要被修复的“系统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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