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排成功的兴奋感,像夏日骤雨,来得猛烈,去得也迅速。回到日常的练习节奏,距离决赛只剩下最后几天,空气里绷紧了一根看不见的弦。只是,那根弦缠绕在张桂源和张函瑞之间时,似乎变得不那么勒人了。
他们依旧在练习室度过大部分时间,但氛围早已不同。有时,张桂源会躺在木地板上,闭着眼,听张函瑞反复打磨某一个乐句,直到那旋律像被溪水冲刷了千百遍的鹅卵石,圆润通透。有时,张函瑞会停下弹琴的手,看张桂源对着镜子,将一个wave动作分解、重组,汗水随着发梢甩出细小的弧光,直到那动作不再是机械的重复,而充满了内在的呼吸感。
他们的话依然不多,却不再是因为隔阂,而是因为一种无需言说的懂得。
决赛前夜,重庆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水敲打着练习室的窗户,汇成一道道蜿蜒曲折的水痕,将窗外的霓虹灯光晕染成一片模糊而温柔的光海。
张函瑞坐在窗边的软垫上,戴着耳机,最后一次检查《回声》的最终编曲文件。明天,就要正式登上那个舞台了。说不紧张是假的,那紧张像细小的静电,潜伏在皮肤的底层,偶尔窜上来,带来一阵微麻的战栗。
忽然,一杯温热的东西递到了他眼前,打断了他的思绪。是张桂源。他手里拿着两杯插好吸管的罐装奶茶,脸上带着运动后还未完全褪去的红晕。
“喝点热的?”张桂源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一些,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他知道张函瑞对食物和饮料有些挑剔,不太碰这些“不健康”的东西。
张函瑞看着那杯奶茶,棕色的液体在透明的塑料杯里轻轻晃动,顶部堆着厚厚的、看起来就很甜的奶油顶和彩色糖粒。是他平时绝不会碰的类型。
他犹豫了一下,伸手接了过来。指尖碰到杯壁,温热的触感恰好,不烫手。
“谢谢。”他低声说,取下耳机,吸管戳破封口膜的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格外清晰。
张桂源在他旁边隔着一小段距离坐下,自己也拿起一杯,大口吸了一下,满足地叹了口气。两人就这样并排坐着,望着窗外被雨水浸透的、光影迷离的山城夜景。
一时间,只有雨声,和偶尔吸食奶茶的声音。
“我小时候,”张桂源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身旁的人听,“第一次上台表演,才五岁,在少年宫。”他笑了一下,带着点回忆的腼腆,“台下全是人,我吓得差点忘了动作,就傻站着。后来看到我妈妈在台下拼命对我挥手,我才想起来要动。”
张函瑞安静地听着,嘴里是过分甜腻的奶茶味道,很奇怪,但并不讨厌。
张桂源继续说着,说那些他第一次比赛失误,第一次被老师严厉批评,第一次因为练习太累偷偷躲在厕所哭的糗事。这些他从未对别人轻易提起的、带着瑕疵和脆弱的过去,此刻却像窗外的雨滴一样,自然地流淌出来。
他没有说“别紧张”,也没有说“我们能行”。他只是分享着那些并不完美的“第一次”,像是在说,看,我也这样过来过,没什么大不了的。
张函瑞忽然意识到,身边这个总是像个小太阳一样散发着光和热的少年,内心也有着同样柔软的、会害怕会胆怯的角落。他只是选择用更强大的能量去覆盖它们。
“你呢?”张桂源说完一堆自己的糗事,转过头来看他,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晶晶的,“第一次……面对很多人出声,或者表演,是什么时候?”
张函瑞握着温热的奶茶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上凝结的水珠。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张桂源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不是表演。”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要融进雨声里,“是小学的时候,音乐课考试,每个人要单独唱一首歌。”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组织语言,或者说,在鼓起勇气触碰那段并不愉快的记忆。
“我站在前面,下面很多同学在说话,很小的声音,窸窸窣窣的,还有人在偷偷折纸飞机。我能听到所有的声音,粉笔掉在地上的声音,隔壁班朗读课文的声音……那些声音混在一起,很大,很吵。”他的眉头微微蹙起,仿佛还能感受到当时那种被无数细微声响淹没的无措和窒息感,“我忘了词,也忘了调子,就站在那里,发不出声音。后来……后来他们就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小哑巴’。”
他说完了,练习室里陷入一片寂静,只有雨声缠绵不休。
张桂源没有说话。他没有露出同情或者怜悯的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张函瑞的侧脸,看着他被窗外光影勾勒出的、带着些许落寞和倔强的轮廓。
他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不疼,但很闷。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张函瑞会对声音如此敏感,为什么他总习惯性地将自己隔绝开来。那不是孤傲,那是一种被迫形成的、保护自己的方式。
过了好一会儿,张桂源才轻轻地说:“那些人,不懂。”
他的声音很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他们听不懂你世界里的声音,”他转过头,重新望向窗外的雨夜,语气变得轻松了些,甚至带着点他特有的、混不吝的骄傲,“但是明天,我们可以让所有人都听见。”
——听见你的声音,听见我们共同创造的《回声》。
张函瑞的心猛地一动。他转过头,看向张桂源。对方正望着窗外,侧脸线条在雨夜的光影中显得格外清晰利落,眼神里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温柔而坚定的力量。
那句简单的话,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却像一把精准的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他心里某个尘封已久的锁扣。
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一些,霓虹的光晕在水汽中氤氲开,像一场无声绽放的、盛大的焰火。
张函瑞低下头,吸管里最后一点温热的奶茶滑入喉咙,那过分的甜腻,此刻竟化作一股暖流,缓缓熨帖了心底那细微的、持续了很多年的皱褶。
他没有说“谢谢”,也没有做出任何承诺。他只是将空了的奶茶杯轻轻放在地上,然后,极其轻微地,朝着张桂源的方向,挪动了一点点。
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不足十厘米。
但在那淅淅沥沥的雨声里,这无声的靠近,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分量。仿佛两只曾经各自航行的小船,终于在迷蒙的雾海中,找到了彼此锚定的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