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薄言往诉

天色微明时，封之絮已梳洗妥当。眼底的青黑遮不住，她便在鬓边簪了朵素白的玉簪花，衬得脸色稍显平和些。

“夫人，您一夜没合眼，吃点东西再走吧？”挽月端着清粥进来，声音里满是心疼。

封之絮摇摇头，拿起桌上的舆图仔细折好：“不必了。备车，我要去公主府。”

眼下情况危急，周宜君下落不明，朝中又有内鬼，她一个妇道人家，在侯府中能调动的力量有限。她必须去找母亲，找外祖父，找所有能帮上忙的人。

公主府的侍卫见是她来，不敢耽搁，立刻通报。母亲见到她眼下的青黑，先是一惊，待听完她的叙述，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竟有此事？”母亲握住她的手，指尖冰凉，“难怪昨日宫里气氛诡异，陛下也透着几分焦躁。之絮，你别急，此事关乎重大，我这就带你去见你外祖父。”

封之絮的外祖父是三朝元老，虽已致仕，却在朝中仍有几分薄面，更重要的是，他为人正直，是少数能在皇帝面前说上话的老臣。

见到外祖父时，老人正在院中打太极。听闻此事，他当即收了势，脸色凝重如霜：“北境军防向来严密，周宜君行事更是谨慎，怎会轻易被伏击？这内鬼，怕是位高权重之人。”

“外祖父，眼下不是追查内鬼的时候，宜君还在北境生死未卜……”封之絮的声音带着哽咽。

“我知道。”老人叹了口气，“你先回府，稳住侯府上下，莫要让流言再起。我这就进宫面圣，请求陛下彻查此事，同时加派援军北上，务必找到周宜君。”

从公主府出来，封之絮的心稍定了些。可马车行至半路，却被一队禁军拦下。为首的校尉神色恭敬，语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侯夫人，陛下有旨，请您暂回宫中暂住，说是皇后娘娘仍念着您，想让您再多陪几日。”

封之絮心头一沉。这哪里是“暂住”，分明是软禁！他们怕她在外联络势力，怕她查出内鬼的踪迹！

“我若不回呢？”她掀开车帘，目光沉静地看向校尉。

校尉脸色微变，身后的禁军却已上前一步，隐隐将马车围住。“夫人，陛下有旨，臣不敢违抗。还请夫人移步，莫要让臣为难。”

封之絮知道，硬闯是行不通的。他们既然敢拦她，便是有恃无恐。她深吸一口气，对挽月道：“告诉管家，府中一切照旧，等我回来。”

再次踏入凤仪宫，气氛比昨日更显压抑。皇后的“病情”似是重了些，躺在榻上昏昏沉沉，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宫女们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

封之絮被安排在偏殿居住，名为“侍疾”，实则处处受限。阿影被拦在殿外，说是“外男不得入内”，连挽月也只能在殿门处守着，递个东西都要经过好几道检查。

夜深人静，偏殿里只剩下她一人。烛火摇曳，映着她孤单的身影。她走到窗边，望着宫墙外的夜空，那里的星星比侯府的黯淡许多，像蒙了层灰。

她想起《诗经》里的“薄言往诉”，说的是受了委屈便去向人倾诉。可她如今，连倾诉的人都没有。宜君不在，母亲和外祖父被隔在宫外，她就像困在笼中的鸟，只能眼睁睁看着危机四伏，却无能为力。

“之絮。”

忽然，窗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呼唤。封之絮心头一跳，凑到窗缝边一看，竟是阿影！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避开了守卫，翻墙到了偏殿外。

“夫人，这是公主府递进来的信。”阿影从窗缝里塞进一张小纸条，“公主说，外祖父已见到陛下，陛下震怒，已命人彻查内鬼，还派了镇国将军带着精锐北上搜救侯爷。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贵妃在一旁煽风点火，说侯爷可能是叛逃了，否则怎会被蛮族伏击？还说……还说您留在宫中，是为了‘监视’皇后，陛下虽没信，却也动了些疑心。”

叛逃？封之絮只觉得荒谬又心寒。那个为了家国在北境浴血奋战的人，竟被如此污蔑！

“我知道了。”她握紧纸条，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你告诉母亲，我没事，让她放心。另外，想办法给北境的副将传个信，让他务必护住宜君，等援军到了再说。”

阿影点头，又迅速隐入夜色中。

封之絮展开纸条，上面是母亲娟秀的字迹：“安心待着，切勿冲动，母与外祖父定会救你出去。”墨迹边缘有些晕染，想来是写时动了情。

她将纸条紧紧攥在手心，像是握住了一丝力量。她不能慌，不能乱，宜君还在等她，她必须撑下去。

第二日，皇后醒了过来，精神却依旧不济。见了封之絮，她招招手，让她坐到榻边。

“之絮，委屈你了。”皇后的声音很轻，带着几分疲惫，“这宫里的事，复杂得很，你一个外府的孩子，怕是应付不来。”

封之絮心中一动：“娘娘的意思是……”

皇后却摇了摇头，咳了几声：“我累了，想再睡会儿。”

她闭上眼，似是不愿再多说。可封之絮却从她那句“复杂得很”里，听出了几分难言之隐。难道皇后的病，真的和那些阴谋有关？她是身不由己，还是……

正思忖着，贵妃带着人浩浩荡荡地进来了，手里还拿着个锦盒。

“姐姐，妹妹给你带了好东西。”贵妃笑意盈盈地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株千年人参，“这是西域进贡的，据说能吊命，姐姐快让太医炖了吧。”

她的目光扫过封之絮，带着几分得意：“哟，侯夫人还在呢？也是，如今侯府前途未卜，夫人留在宫里，倒也是个好去处。”

封之絮端坐不动，语气平静：“贵妃娘娘说笑了。侯爷忠君爱国，天地可鉴，侯府的前途，无需担忧。倒是娘娘，与其操心旁人，不如多关心关心皇后娘娘的身体，毕竟……这凤仪宫的汤药，可不是谁都能碰的。”

她特意加重了“汤药”二字，目光直直看向贵妃。贵妃脸色猛地一变，随即又笑道：“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怀疑本宫害了皇后姐姐？”

“我没说。”封之絮淡淡道，“只是听闻皇后娘娘的汤药，总有些奇怪的味道。”

皇后在榻上轻轻“哼”了一声，似是被她们的争执吵醒，又似是别的意思。贵妃看着皇后的脸色，终是没再发作，讪讪地带着人走了。

封之絮看着贵妃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冷冽。她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是在冒险，可她不能再坐以待毙。薄言往诉，若无人可诉，便只能自己拿起武器，哪怕那武器只是几句试探的话。

宫墙之外，风云正起。宫墙之内，她的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