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冰尘囚心

冰尘洞，名副其实。

它并非寻常山洞，而是悬冰崖脉眼深处，由万载不化的极致玄冰自然形成的囚笼。这里没有光，只有一种渗透神魂的、绝对零度般的幽蓝。寒气不再是流动的空气，而是凝滞的实体，如同亿万根冰冷的针，无孔不入地刺入肌肤、骨髓，乃至试图冻结修行者赖以生存的灵力与神识。

晏离被两名执法弟子近乎拖曳地送入此地。厚重的、镌刻着封禁符文的玄冰门在她身后无声合拢，彻底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微弱的天光消失，只剩下洞壁自身散发出的、那种死寂的幽蓝微光，映照着她苍白如纸的脸。

“呃……”

她被随意放置在冰冷的洞窟中央，身体接触地面的瞬间，那股极寒便让她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胸口处，那截归来的凡骨与沧溟的魔血似乎暂时沉寂了下去，不再剧烈燃烧，但它们的存在本身，就像两颗投入静湖的巨石，彻底扰乱了她体内力量的平衡。

无尘剑骨受损严重，原本莹润如玉的骨骼表面布满了细密的裂纹，灵力流过时不再是顺畅的溪流，而是变得滞涩、刺痛，仿佛在强行通过一片布满碎玻璃的河道。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道基碎裂处的剧痛。

然而，肉身的痛苦，远不及心狱焚情的万分之一。

她靠在冰冷的洞壁上，闭上眼，试图运转最基本的凝心诀，以求稳定伤势，平复翻腾的气血。可神识刚刚沉入内府，那被强行压下的、属于百年前的画面，便如同挣脱了所有束缚的恶鬼，咆哮着席卷了她的识海——

“晏离，大道在前，凡情皆可弃！” 那是她当年，站在升仙台上，对着台下无数目光，也是对着自己内心，斩钉截铁说出的话语。声音清越，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阿离……别去……” 恍惚间，她似乎又听到了那个少年嘶哑的、带着哭腔的哀求。是沧溟。那时的他，眼神还没有后来的疯狂与猩红，只有一片即将失去一切的、纯粹的恐惧和绝望。

画面陡然切换。

不再是升仙台的光明正大，而是升仙台下，夜深人静时的血腥与诡秘。少年沧溟浑身浴血，跪在冰冷的石面上，指尖因为用力刻画符文而皮开肉绽。他脸色惨白如鬼，嘴唇因极致的痛苦而颤抖，却依旧固执地诵念着那些拗口而邪恶的咒文。她甚至能“看”到，一股无形的、代表着生命本源的东西，正从他头顶被强行抽离，融入虚空，换来一道微弱却坚定的仙光，跨越空间，落在了刚刚剜骨、虚弱欲死的自己身上……

“你百年苦修，步步仙途，踏着的，是我的尸骨！”

沧溟那充满恨意与控诉的声音，如同惊雷，再次在她脑海中炸响。

“不——！”晏离猛地睁开双眼，额角冷汗涔涔，呼吸急促得如同溺水之人。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又带出几口带着玉色碎屑的鲜血，溅在幽蓝的冰面上，触目惊心。

冰尘洞的死寂，将这些声音和画面无限放大。她试图用百年修炼的“太上忘情”心法去压制，去斩灭这些“心魔”，可那心法的根基——坚信自身选择正确、坚信大道至高——已然崩塌。每一次运转心法，带来的不是平静，而是更强烈的反噬，如同在用一把钝刀反复切割自己早已千疮百孔的神魂。

“我没错……求道之路，本就该摒弃外物，专注自身……”她喃喃自语，试图说服自己，找回那曾经坚不可摧的信念。可另一个声音，带着血淋淋的真相，立刻在她心底尖啸：“摒弃外物？那沧溟的牺牲算什么？你专注自身？你的‘自身’就是建立在他的毁灭之上！”

两种念头在她脑中疯狂厮杀，将她撕裂。

她想起拜入宗门后的日子。初时，因“心志坚毅”而被些许看重，但很快，她那平庸的资质便显露无遗。若无意外，她终其一生，也难在内门立足。可偏偏，她的修炼速度虽不算惊才绝艳，却总能在关键时刻，于不可能处觅得一丝机缘，于瓶颈处寻到一线突破之机……当初只以为是天道酬勤，是自身意志感动上苍。

如今看来，那每一次“机缘”，每一次“突破”，是否都是沧溟以魂飞魄散为代价，从命运长河中为她“窃”来的？

这个念头让她如坠冰窟，比冰尘洞的极致寒冷更甚。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与寒冷中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是几天。洞口的玄冰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一道缝隙打开，一份冰冷的、仅能维持基本生存需求的辟谷丹和清水被送了进来，随即门户再次紧闭，没有只言片语。

仙门的态度，昭然若揭。怀疑，隔离，观察。

晏离没有去动那些食物。她只是蜷缩在角落里，任由寒意侵蚀，任由心魔啃噬。无尘剑骨的裂纹在缓慢扩大，修为正不可逆转地倒退、消散。但她似乎已经无暇顾及。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场发生在百年前，却直到今日才将她彻底埋葬的献祭之中。

冰尘洞，囚禁的不仅是她的身体，更是她破碎的道心，在那无间心狱里，承受着真相之火的永恒焚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