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风雨中的一席话后,千道流确实将自己封闭了数日。司云织的话语像一根刺,扎入他坚不可摧的信念外壳,迫使他审视那些被“责任”与“信仰”覆盖已久的角落。
然而,倾慕与坚守,并非几句直指人心的话语就能轻易瓦解。
当他再次出现在人前时,他依旧是那位金发金瞳、威严神圣的天空无敌。他依旧会在与波塞西相遇时,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距离感的欣赏与关切。
那份对海神岛大供奉的倾慕,早已成为一种习惯,一种本能,也是他为自己选择的、充满悲剧美感的宿命的一部分。
他或许因司云织的话而产生了自我怀疑,但这怀疑,最初更多地是针对自身存在的意义,而非直接转移对波塞西的情感。
波塞西敏锐地察觉到了千道流身上那细微的变化,一种深藏于完美表象下的、不易察觉的迷茫。这让她在某个午后,再次来到了司云织的居所。
“……他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波塞西斟酌着语句,绝美的脸上带着一丝探究,“是因为你吗,云织?”
她看向静坐窗前的银发少女,对方手中正把玩着一柄由星光与云雾凝结而成的、似真似幻的梭子,散发着玄奥的气息。
司云织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波塞西身上。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平和地问道:“唐晨呢?他还在用他的方式‘坚持’?”
波塞西闻言,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中带着些许困扰,或许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未明确感知的、被如此强烈情感包围着的无措。“他……或许是吧。他说,他不会因任何外人之言而改变本心。”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复杂的意味,“他说……那是你的妄言。”
“妄言么……”司云织轻轻重复,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了然的弧度。她指尖那柄命运之梭随着她的心念,在虚空中微不可查地轻轻一拨。
刹那间,波塞西忽然觉得,心头那因唐晨固执而生的些许烦躁感,似乎被一阵清冽的海风吹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清晰的、能够平和看待对方那份笨拙坚持的视角。
而远在岛屿另一处修炼的唐晨,暴躁挥出的昊天锤也莫名停滞了一瞬,脑海中突兀地闪过一个念头:是否……自己的方式,真的从未考虑过塞西真正的感受?
这细微到极致的变化,甚至连当事人都无法察觉,只以为是自身心绪的自然流转。
司云织做完这一切,眼神几不可察地微颤了一下,一丝极淡的疲惫掠过眉宇。
干涉命运,哪怕只是引导一丝情绪的流向,也需承担其带来的微妙反噬。
她降临海神岛的这些时日,过得宁静而舒适,这全要归功于波塞西周到而得体的安排。
她欣赏这位独立而强大的大供奉,也清晰地“看”到了缠绕在波塞西命运丝线上,那与海神岛未来、与两位当世巅峰强者紧密相连的、沉重而复杂的结。
她很想为她做点什么。或许,是帮她避开未来某个可能的遗憾?或许,是让她的道路走得更加顺遂?
但司云织知道,不能。
波塞西的命运,是这幅斗罗大陆织锦中重要的经纬线之一,其重量非同小可。
贸然以神力去剪断或重塑,引发的连锁反应可能会加速那个“错误之结”的蔓延,甚至导致整幅织锦的提前崩坏。那份命运的重量,对于尚未完全看清全局的她而言,太过沉重。
于是,她将那份源于欣赏而产生的干预冲动,缓缓压下。
她对着波塞西,露出了一个清浅而带着神性疏离的笑容,将所有洞悉与无奈掩藏在星银色的眼眸深处。
“随他们去吧。”她轻声说道,语气如同缥缈的云烟,“无论是坚持,还是倾慕,都是他们自己选择的道路。外力的拨弄,有时反而不美。”
波塞西凝视着她,看着那双仿佛映照着万古星轨却又平静无波的眼睛,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看懂。她最终只是微微颔首,不再追问,起身离去。
她能看穿千道流对波塞西倾慕之下隐藏的、对自身存在的迷茫,也能看到唐晨笨拙坚持背后的真心,更能看到波塞西周旋于两者之间的那一丝无奈。
她能轻易点破,却无法轻易承担改变其核心轨迹的后果。
这份对命运的洞悉与必须保持的克制,便是织命者,最深的孤独。
波塞西离去后,房间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窗外永恒的海浪声,一遍遍冲刷着礁石,也仿佛在冲刷着司云织的心。她指尖那柄由星光与云雾凝结的命运之梭已然消散,但方才拨动命运丝线带来的细微震颤,依旧在她神魂深处回荡,如同一根被拨动后余韵不绝的琴弦。
那感觉并非疼痛,而是一种空洞的嗡鸣,一种被规则警示的滞涩感。她清晰地意识到,在这片天地间,她并非全知全能的主宰,而是置身于一张巨大而敏感的网中,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都会引来整张网络的反馈。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虚空。代表波塞西的那根丝线,因她刚才微不可察的拨动,与唐晨那根炽热丝线之间的纠缠似乎缓和了微不足道的一丝,少了几分僵持,多了一点柔韧的转圜空间。这很好,是她能为那位给予她安宁居所的大供奉,所做的为数不多的事情。
然而,她的视线最终还是无法控制地,飘向了那根独一无二的金色丝线——千道流。
他依旧在自我封闭,但那根丝线不再像以往那样,是纯粹到极致的笔直与坚硬。它在微微颤抖,仿佛内部正在进行着无声而激烈的鏖战。
信仰的壁垒与初醒的自我意识正在角力,那源于对波塞西百年倾慕的习惯性流向,与她种下的、对自身存在意义的质疑,交织成一片混乱的金色光晕。
司云织能“看”到他那份未曾动摇的倾慕,那份将爱意与对自身宿命的悲壮感融为一体的复杂情感,依旧牢固地指向波塞西的方向。她并未感到失落,反而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了然。
这才是真实。
若千道流因她几句话便轻易移情,那他便不是那个能让她驻足观察的、拥有如此坚韧而美丽丝线的存在了。
她对他的兴趣,本就源于此——源于这种在既定命运与初生迷茫间的挣扎,这种连神明都无法完全掌控的人心变幻。
她缓缓闭上双眼,不再用眼睛,而是用整个神魂去感知这片大陆的命运经纬。那个巨大的“错误之结”仍在缓慢而坚定地生长,其混乱悖逆的纹路,带着一种令她都感到隐隐不安的吞噬性。
而千道流的金色丝线,唐晨的炽热丝线,波塞西的湛蓝丝线……无数或明亮或暗淡的丝线,都或近或远地与那个“结”产生着微妙的联系。
一幅巨大的、动态的、危机暗藏的织锦,在她“眼前”缓缓展开。
她身处其中,既是超然的观察者,又因那几次微小的拨动而成为了参与者。她知道,更大的干涉必然伴随更大的反噬,那份重量,可能远超她此刻这具化身所能承受。
但,若只是为了“观察”……
若只是,不想看到那根如此美丽的金色丝线,最终以那种方式悲壮地绷断……
司云织重新睁开眼,云银色的眼眸中已恢复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她摊开手掌,那柄命运之梭再次于她掌心凝聚,流光溢彩,却不再轻易拨动。
她需要更多的耐心,更深的潜入。
她要看的,不仅仅是那个“结”的真相,也要看看,那根金色的丝线,在经历了内部的震荡之后,最终会流向何方。
是固守原路,走向注定的悲壮?
还是……能生出一丝,连她也无法预料的,新的可能?
海风透过窗棂,拂动她银白色的发丝。她静静坐着,如同化作了崖岸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