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的合拢声在空旷的工坊内回荡,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林朔独自站在堆积如山的材料中间,手中似乎还残留着“破甲”弩冰冷的触感。执掌工坊?五十具弩?楚夜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将一副千钧重担压在了他尚显单薄的肩上。
赫连锋并未立刻离开,他抱臂而立,冷硬的目光如同两把凿子,刮过林朔的脸。“小子,你最好真有点本事,别辜负了少主的……期待。”他刻意停顿,将“期待”二字咬得极重,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人手明日调拨给你,都是些伤退的老兵,手脚或许不利索,但听话。需要什么,列单子。但丑话说在前头,工坊若出半点纰漏,或延误了交付日期……”他冷哼一声,未尽之言比明说更令人胆寒。
林朔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忐忑,迎上赫连锋的目光:“我需要详细的材料清单,还有工坊现有的工具图谱。”
赫连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料到林朔如此快进入状态,且要求具体。他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沉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工坊内重归寂静,只剩下天窗投下的光柱中飞舞的尘埃。林朔走到那具“破甲”弩前,手指轻轻拂过冰冷的弩身。这不再仅仅是一件作品,而是他安身立命的凭据,也是悬在头顶的利剑。独自研发与组织生产,是天壤之别。他需要将脑中那些超越时代的知识,拆解成这个时代的工匠能够理解、执行的步骤。
接下来的几天,林朔如同上了发条的机括,几乎不眠不休。他首先将庞大的工坊分区规划出材料堆放、粗加工、精加工、组装和测试五个区域。然后,他伏在简陋的木桌上,凭借记忆和反复推演,绘制了数十张详细的图纸——不仅是“破甲弩”的总装图,更是将每一个部件,小到一枚卡榫、一段弓弦,都拆解出来,标注了精确的尺寸、材质要求和加工要点。他用这个时代工匠能看懂的图示和文字,尽量将标准化、流水线的理念融入其中。
当赫连锋带着十名沉默寡言、身上或多或少带着伤残的老兵到来时,看到的是分区明确、图纸堆叠整齐的工坊,以及眼中布满血丝却异常清醒的林朔。
林朔没有废话,将图纸分发给这些目光中带着怀疑和麻木的老兵。“诸位老师傅,”他语气恭敬却不卑微,“这是‘破甲弩’的制作图样。我们时间紧迫,需同心协力。请先看各自熟悉的部件图,有不明之处,随时问我。”
老兵们面面相觑,他们习惯了听从指令埋头干活,何曾见过如此细致、甚至标明了公差范围的图纸?一个断了三根手指、却眼神锐利的老铁匠拿起一张弩机结构图,看了半晌,眉头越皱越紧,最终忍不住抬头,沙哑问道:“这机簧的咬合角度,为何要精确到‘分’?差一丝有何要紧?”
林朔走到他身边,拿起几块木片和一根铁签,现场组装了一个简易的杠杆模型。“老师傅请看,角度若偏差一线,击发时力便会分散,轻则射程不足,重则可能损毁弩臂。”他一边演示,一边用最浅显的语言解释着力学原理。
老铁匠浑浊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他盯着那简易模型,又看了看图纸,喃喃道:“原来如此……力走弦,不泄分毫……妙啊!”他再看向林朔时,眼神中的轻视已化为惊异。
林朔以此为例,耐心解答着每一个问题。他深知,要让这些经验丰富却固于成法的老工匠信服,空谈无用,必须用他们能理解的方式,展示新方法带来的切实好处。他亲自演示如何用自制的卡具确保零件加工的一致性,如何调配新的淬火液以提升金属件的韧性。
起初,工坊内进展缓慢,充满了磨合的磕绊。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当第一个严格按照图纸加工出来的弩臂组件严丝合缝地与其他部件组装在一起,当测试时展现出远超制式弩机的稳定性和力道时,老兵们脸上的麻木渐渐被一种久违的专注甚至兴奋所取代。他们开始主动讨论如何优化工序,如何利用边角料。一种基于技术和效率的信任,在这座废弃的工坊内悄然建立。
林朔并未满足。他深知楚夜要的不仅是五十具弩,更是一种能力的证明。他在监督生产的同时,利用赫连锋后来额外拨付的一些稀有材料,开始秘密尝试改进箭簇的形状和配重,并构思着如何为“破甲弩”加装简易的瞄准具,甚至萌生了设计一种可快速拆装、便于骑兵携带的轻型版本的想法。
他偶尔会停下手中的活计,望向工坊高处那些幽深的通风口。他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暗中注视着自己,冷漠地评估着他的每一步。这种无处不在的监视感,如同跗骨之蛆,既是压力,也是鞭策。
一个月期限将至,工坊内已摆满了即将完成的“破甲弩”,散发着冷冽的杀气。林朔抚摸着冰凉的弩身,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种走在悬崖钢丝上的凝重。他知道,交出这批弩,只是开始。楚夜的下一个考题,或许早已在等待着他。而他所掌握的“奇技淫巧”,在这波涛暗涌的西凌护国府,究竟是登天之梯,还是催命符,犹未可知。